第5章
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
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
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
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为了行政管理的方便,
还因为庆的才干,庆被县委破例地任命为50里铺乡的乡党委委员,由于刘街的地理
位置和刘街一夜间膨胀的繁华,刘街每年上缴的税款,意料之外地竟是往年全乡税
款的两倍之多,论功行赏,庆就又成了副乡长。虽说 是七个副乡长中的最后一
位,又仅仅分管刘街和刘街村委会下属的几个自然村,可毕竟是乡里的副乡长,毕
竟为他决心把刘街从乡里独立出来,成立一个镇的思路打下了政治基础。
他已经把他的思路写在纸上送到了县长手里。
他已经为他的思路开始付诸了行动。刘街的风貌是一街八胡同,眼下,他要在
二年内,让刘街变成三条主街,二十四条附街。三条主街的中央街,就是今天金莲
家门前的商业街,除了向两侧各扩宽3 米以外,就是如山货店的嫂子所说,要把丁
字路口扩改为十字路口,要在那儿如城里一样,建一个圆盘的街心花园。
问题就出在这街心花园上。街心花园一诞生,十字路口扩大了,就扩大到了金
莲的金莲时装店,就要求老大家里扒掉半间房。这时候已时值仲春,街外的小麦都
已筷子高低,终日间刘街除了它的商业气息,就是从田野上漫过来的小麦的青冽冽
的腥气了。老大在街头上王奶茶屋的对面,用土坯垒了一个公用厕所,一男一女,
他的小麦就长得黑旺旺冒着绿油,和假的小麦一样。在扩街的过程中,村委会成立
了一个民兵队,民兵队的任务是专门扒那些影响扩街的房屋和建筑,比如谁家门口
的猪圈、公厕、炸油条的棚子,卖钉耙的农具柜台,卖吃食的锅灶,小酒馆侵伸到
外面摆放桌子的水泥地面,还有挂卖衣服的铁皮屋,专卖地下书刊的书报台和盗版
磁带的劣质的塑料棱板房。民兵队总是跟在村长庆的身后,前呼后拥,扛着铁锨和
镢头,像将军身后的士兵扛着枪。他们走到那儿,村长往路边上站一会,闭着一只
眼瞄上一阵,指着一样东西只说一个字
——扒。
那东西的主人还没醒过神儿,民兵队就呼啦一下,把那东西推翻扒倒了,尘烟
腾腾了。
老二是民兵队的成员之一。
老二统共亲手扒过9 间房子、14家柜台、16个锅灶和饭店的6 个简易水泥吃饭
桌。这一天傍黑的时候,老大往地里挑了一天人粪尿,金莲没有让他进灶房。金莲
自己到灶房烧了菜和汤,馍是到街上买的热烧饼,一家人正吃饭时,老二说村长让
扒掉店头上的半间房,说完就又低头吃他的烧饼了。仿佛那扒房不是大不了的事,
并不要与谁商量似的。
老大说不扒不行?
老二乜一眼老大说,当然不行。
老大就悠然叹了一口长气,说那你在村长鞍前马后干啥? 不是白在民兵队里干
了,知道村人们骂你啥吗?
老二偏头瞟着老大,说知道哩,骂让他们骂去。
老大说,骂你们是村长喂的狗哩。
老二说,管他狗啊猪的,有一天我当了民兵队的队长,看他谁还敢骂。吃了一
口烧饼,又说,奶奶的X ,当了民兵队的队长,刘街成了镇,设立派出所,我要成
了派出所的所长,那些骂我的人不给我叫爹才怪呢。
老大就不再说啥了。老二的志向做哥的自然明白。当年父母死后,老大十几岁
就退学下来,挣工分种地,供老二读书。老二在初一年级升级考试中,作文的题目
是《我的理想》,班里的同学都长篇大论,飞翔着幻想的翅膀,有的要当工程师,
有的要当科学家,有的要当作家,最不济也要当一个人民的好园丁,而全班只有老
二的作文只写了一句话,五个字——我要当县长。40分的作文,老师给老二的只有
1 分,可见了老大后,老师却说,怕将来全班只有你兄弟最有出息呢,你就好好供
他读书吧。
老大虽然只供老二读书供到高中毕业,可老大坚信老二是要成为一个人物哩。
事情似乎这样就算过去了,扩街扒房,扒的并不只是老大一家,然又吃了一阵饭后,
老大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们家的是水泥预制板,扒半间那间不跟着塌了嘛。
老二说扒半间,其实也就是扒一间,这样嫂子的时装店就只剩下一间了。
这当儿一直低头吃饭的金莲抬起了头。
金莲说留那一间干啥儿,全都扒了才好呢。
老二有些惊愕了。自金莲走进这个家,她哭过,哭的时候是独自躲在屋里或厕
所,碰到老二时,就把头扭到一边去;她也忧伤过,忧伤时她在时装店里呆坐着,
见了老二那忧伤就烟消云散了。在老二面前,她从来都如早熟的妹样听他说话,看
他做事,仿佛家里的老二是老大,才是她的真丈夫。她没有像大嫂如母那样对过老
二,也没有像大嫂老姐那样对过他,她把他当做这个家的顶梁柱。老大也把他当成
顶梁柱。他也把自己当成顶梁柱。不知道她在屋里有没有冷眼恶语对过他的哥,可
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样对过他老二。落日行至街外的山脉后,一抹血红带着腥气投
在院落里,把院里桐树下的几根青草草染成了紫绛色。仍在低头吃饭的金莲,背对
院落坐在门口上,老二面对金莲坐在桌上方,老大挨着金莲坐一侧。老二抬头惊异
着嫂子金莲时,他看见她水嫩如露的脸上,被透过来的一片落日映衬着,那张脸就
红得似乎将有颜色掉下来,且在她薄润的皮肤下,因激动而跳荡的脉管哆哆嗦嗦清
晰可辨,宛若是错落在一面红绸上青色的绣线样。他把放到嘴边的汤碗朝下拉了拉,
本能地望了望呆在一边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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