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老二说,嫂子你咋不说话? 我说一百句你总得接一句。问着他把车速减下来,
回头望一眼,看见金莲坐在吉普车的后排上,抱着她的衣服包,脸上平平淡淡,隐
凝着一层浅青,而她的双眼却是始始终终,都望着窗外的山脉和世界,似乎对老二
的话,压根没有听,或者听了却压根儿没有听进去。
老二把车停下了。
停了车,金莲就真真切切地看清,秋庄稼已经齐了小腿的深,瘦的浅黄,肥的
乌青,齐齐整整队伍似地站在一块连一块的田地里。天是深蓝色,云彩和白絮一样
洁净地飘动着。天地间那股腥浓的青气,在山脉上烟雾一样流动不息呢。有行人从
他们的车边走过去,金莲去看那看她的行人时,看见刘街就在她的脚下边。
连各家房上落的柴棒,树叶上的土灰,大街上赶集人的草帽,都在她的眼皮下。
因为是集日,西门路和乡都路上涌满了从四面八方走来的赶集人,因为耙耧山脉男
人女人都戴着草帽遮日头,刘街上游晃的灰灰白白的草帽就如无边的帐布,把刘街
的大街小巷遮得不见了,仿佛那是草帽的街儿了。金莲从车上走下来,朝路边上吐
了一口痰,独自从车旁擦了过去。
老二从前门下来拦住了她。
嫂子,老二说,我站到那儿一米七八高,好坏也是村里的干部呢,治安室的主
任了。你要我咋样儿,还让我再给你跪下一次吗?
金莲说不用哩,抬头瞟着老二的脸,就像冷眼看着一面挡了去路的墙,说你不
就是要让我对你哥好吗? 不就是你哥今晚儿要到家,他病治好了,成了一个男人了,
接我今夜回来和他睡觉吗? 金莲说我陪他睡觉就是了,我在床上侍奉他就是了,用
你一路不停地给我许愿灌那迷糊人的汤水吗?
老二说,嫂子,话不能这样说。
金莲说,那该咋样说? 让我说谢你了老二,你给了我一生一世的好日子?
老二说,那你说咋样儿,老大是我亲哥,你能逼我和你不伦不理吗?
金莲说,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要提过去的事儿了,我金莲懂事了,我能看人认人
了,我已经知道你老二其实不是男人了。说到这儿,她冷眼寒目地斜了一眼老二,
从老二的肩下挤着走过去,往刘街走去了。老二朝前追了几步,说你上车呀嫂,金
莲没有回头说,你走你的老二,用不着对我低三下四,我是老大的媳妇,你放宽心,
我到夜里像别的媳妇一样打发你哥如意就是了。
金莲就走了。
果真如别的媳妇侍奉男人一样侍奉老大了,老大就死了。
老大死在金莲的身子上。
死后的脸上还隐有喜洋洋、快活活的笑。
老大是在这一夜更深时候回来的。因为坐了末班汽车,车又坏在路上,回到家
刘街已经睡得梦聚梦散。白日逢集留下的狼藉,如卖猪留下的腥粪,卖鸡蛋垫篮的
麦秸,卖青菜丢的菜叶,裁缝剪衣裳丢下的布条,百货商店门口的塑料袋儿,化肥
农药店前的破瓶,七七八八的东西,在街上绊人的脚脖和裤腿。老二去接了老大。
老二一直在王奶的茶屋门前等老大,王奶和郓哥睡后灯熄了,他还坐在王奶家的凳
子上,直到来了一辆灯光如炽的车,老大从车上走下来。
——哥。
——老二呀,还没睡?
——接你哩。你夜饭吃没有?
——车坏在半路了,车坏时旅客都吃了,我吃了一碗热干面。就是你一人来接
我?
——我嫂她在家等你哩。病,咋样?
——你答应给人家一笔钱,那钱是多少?
——你别管。
——在那儿每副中药我都给了钱,他凭啥再要你一笔钱呢?
——我当上治安室的主任了,钱算狗屎呀,日后挣钱容易呢,给他妈的就是了。
这是老大和老二说的最后几句话,他们沿着西门大街,踢着集日残存的零乱,
到家时金莲已经睡下了。金莲从娘家回来就躺倒在床上,吃饭时她既没有起床烧饭,
也没有下床吃饭。
老二一回来就去忙他的治安了。从外地来的一个乡痞偷了刘街一户人家的自行
车,老二领着民兵去抓了那乡痞,关在治安室的一间铁窗小屋,狠狠揍了一顿,就
被那丢了自行车的人家请去吃饭了。喝的是正宗的汝阳县的陈酒老杜康,直到月挂
梢头才从酒桌回到家,进灶房揭开锅盖,伸手到锅里摸了摸,出来对着上房说嫂子,
你没吃饭呀? 见金莲没回应,又说那我上街到汪家大酒楼让大厨师给你烧一碗,你
是想吃鸡蛋面条还是炸酱面? 这当儿金莲在屋里说话了。金莲说我不饿,我啥儿也
不吃。老二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哪行呀。金莲说你是觉得我没给你哥准备夜饭
吧? 心疼你哥你就上街去给你哥准备吧。
老二既窝火又无奈地站在院内的夜色里。
嫂子,我对不起你,我一辈子在你面前输着理,可有的事你别把我哥牵进去。
金莲又从屋里传出半是平静半是气恼的话。
老二,你哥有你这样好的兄弟是他命好哩,说千道万你就是怕你哥到家我给你
哥脸色看。
放心吧老二,从今往后你是我兄弟,你哥他是我男人,我金莲死了都不会喜爱
你这样的人。
在院里呆了一会儿,老二便出门去接老大了。
老二把老大接到家,把行李放到屋子里,给老大端了一盆洗脸水,听见金莲在
床上翻身时床铺那干柳裂杨的吱咔声,说我去睡了哥,就回了自己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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