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1) 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县城了。 到京城那一处地,去往俄罗斯国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也都回来了。他们 是前晌的半时到了双槐县城的,从那儿,柳县长让一班人马下车进了城,都先自回 家去。他自个,又驱车往耙耧深处的魂魄山,详详实实地察看了列宁纪念堂。 从魂魄山再回到双槐县的东城门口儿,暮色已近了隆隆时。柳县长没有立马走 进县城里,他又让司机先一步地回去了,自个儿独寂地把自个留在了城外边,怕了 人似的立缩在路边上,枯过来、萎过去,魂儿样飘在城门口。 他想等天一老彻地黑下来,他再回到他的双槐县城里,回到家里去。 时候是庚辰年大寒这一天,说是大寒,倒也并不十分的冷,只不过是河边有些 白亮亮的冰,可河心的水也还是哗哗啦啦淌着的,呈着了一条动来动去的白带子。 耙耧深处是和酷夏一模样,树绿了,草芽了,山上列宁纪念堂的四周都铺天盖地着 旺绿深蓝了。可那也终归就是耙耧深处的异象呢,外面世界里,世事和气象,也还 都是依旧着。冬日就是冬日的模样儿。树是秃秃的光着哩。山脸是暗黑黑的灰着哩。 庄稼地里,麦苗子还在冬眠着,灰白和苍黄,逼人地在那地里铺展着。庄子和房屋, 都灵棚般没有生气地塌卧着。有些儿风,是北风,利刀儿走刃在房檐下、胡同里和 山脉间的公路上。 没有日头哦。 灰的天,暮黑时天下开始流着雾。说是雾却只是浓烈烈的寒气耽搁在脚地上、 山脸上和岭梁的沟壑间。世界深寂哩,像人没有睡够却不得不起床样的慵懒着,怅 然着。抬起头,能看见被云雾深隐了的泥日头,如一块玉蜀黍饼样挂在鏊子后,只 待那鏊子悠荡一下子,它也才会闪露一下脸面儿。 本是要落雪的天,可却是一冬干寒哩,不见有湿雪飘下来,也就烈冷着。满世 界人都感冒发烧哩,咳嗽声终日终夜响在天底下。治感冒发烧的药卖得和饥荒年的 粮食样。畜生是不怕感冒的。猪都躲在窝儿里,长远地睡,该吃时它就醒来了,吃 过了,它就打着亮亮的灰喷嚏,重又回去了。 羊呢,白日在山脸上啃干草,天黑就回到它的圈家度着冬夜了。 鸡呢,有日头时就在日头地里刨食儿,也吃一些养胃补胆的沙黄粒,没日头, 又有风,它们就卧在山墙下和胡同的拐角避风了。 柳县长就是在这样的大寒天象里和他的一班人马回到了他的双槐县,一车六七 个人,谁都是霜着脸,事情竟是这样令人意外呢,如去北京却到了南京样。半月前, 柳县长已经到了灵山上,为列宁纪念堂落成剪彩的红绸都已买好了,绸子中间的大 花也都系成了,连红把儿剪子都已备下了。柳县长还拿起那剪子在一本书上试了试, 风着快,一下就把一个书角剪掉了。也还看了一些受活人散落在各个景点的出演, 他们半年来,到外面世界风雨无阻地演绝术,已经把那残人的绝术出演得炉火儿纯 青了,想剪彩出演那一天,必定是一场少见的完满圆全的出演哩,必然会让拥上山 脉的千人万人都惊喜狂唤哩。他已经想好了,决不在纪念堂落成出演之前去剪彩, 而是要在演出到了顶尖儿时,他再上台去剪彩,去宣布纪念堂的大落成,宣布购买 列宁遗体的人已经到了京城了,正在理办到俄罗斯的手续哩;三朝两日,手续完了 就到了俄罗斯;十天半月,最多二十天,就能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一处地运回 来,放在这边纪念堂的水晶棺材了。然后哦,那出演还在半途歇息着,他要在这当 儿向满山野的人们讲上一番话。他要用钟一样的嗓门告诉台下万万千千的百姓们, 三朝两日把列宁遗体弄回来,明年双槐县的财政收入将从赤字变为存款五个亿,后 年变为十个亿,三年后变为二十个亿。四年后,凡是双槐县的老百姓,家家都有县 里分给的一栋四角上吊、顶尖冲天的小洋楼;要从列宁遗体放在纪念堂的那天起, 双槐的农民从此啥儿税、粮都不消上缴了,都有县财政一笼统的把钱拨到国家的账 上去;要从列宁遗体放到纪念堂的第二个月起,每户农民一早儿家家都要喝白糖牛 奶了,奶里钙最多,谁家早儿不喝下发的牛奶就不给谁家发冰箱和彩电;发了的还 要收回来;谁家午饭不吃排骨和鸡蛋,以后每月的月底就不发给他家人参、乌鸡那 样的补养了。总而言之哩,从列宁遗体放在魂魄山上半年后,双槐县百姓的日子就 要改天换地了,天翻地覆了。每个农民种地都要发工资,工资高低不是看你粮食种 得好不好,而是要看你路边的庄稼地里种的鲜花量多大,花多少。谁家在路边种够 半亩花,他家每月每个劳力的工资就有几千元,年底每个劳力有奖金上万块,谁家 若能让田头一年四季都有花,他家每个劳力每月的工资就有上万儿,年底每个劳力 的奖金就有十几万,因为列宁睡在了耙耧深处的魂山上,双槐县的县城就不是县城 了,而是一座新起的繁华闹市了,大街上流水不断,一尘儿不染,路两边的人行道 肯定铺的就不是烧砖了,而是花岗岩或者大理石。十字路口或县委、县政府门前的 关键处地儿,不铺花岗岩,也不铺大理石,要铺伏牛山那边的南阳玉。南阳玉虽然 不太好,然铺地还是好东西。可是呢,话又说回来,钱到了多极的时候里,也就不 是了好物什,人会让钱变了的。这些柳县长早就想到了,他要在讲话时说出来让人 警惕着,他要提前警告双槐县的七十三万多的农民,和七万多的城里人,要对他们 说,到了那时候,从县城到全县最偏远的耙耧山,不是吃住穿戴和出门没有车子坐, 而是人有钱了就要短见了,就要把钱不当钱了哩。要警告双槐县的十九万户家庭, 谁家都不能惯得孩娃们不读书,不看报,家家户户都开着一辆车子满天下跑,吃香 哩,喝辣哩,挥金如土哩,坐享其成哩。不能把从外县人请至家里当保姆,却不当 成人样训来又训去;甚至那远乡僻壤处,也还会出现赌博成风、吸大烟成瘾那坏极、 恶极的习尚了。到了那时候,也就要在双槐县制定几项新的法律条款了: (一)门前屋后,路边田头,没有种够两亩花的农民,年底奖金扣掉一半儿 (不得少于五万元); (二)凡孩娃没有大学毕业的家户儿,要停发三年的奖金和工资;凡有孩娃读 了大学的家户儿,发双倍的工资和奖金(不得少于二十万元); (三)谁家把花不完的钱用到了最该用的处地儿,比如给庄里老人的敬老院里 牌桌换了换,给通往各庄头花园的路上铺了砖,上了灰,那你花了多少钱,县上返 还你双倍的钱;可你把花不完的钱用在了赌博上、大烟上,县里就统一把你送到邻 县最穷的地方让你去种地,去过原先的穷日子,把你一家人的工资奖金几十万元一 笼统都转拨到邻县的穷困学校或者村庄里,直到改造好了再回到双槐当农民。 柳县长为防止未来县里人轰的一下富了的疯病蔓延已经在他的笔记本上拟好了 十几条的规定和法文。他晓白,真正儿纪念堂落成的庆典高潮不在受活人的绝术出 演上,而在他这番动人心魄的讲话上。知晓他的话一完,台下的人会疯了一样狂蹦 乱跳儿,怕会像戊申年月喊毛主席万岁一样喊他万岁哩,会各家各户都把他的像堂 堂正正挂贴在各家正屋的墙上方,会像在列宁纪念堂敬着列宁一样在自己家里敬着 他的像。说起来,那些天,从购买列宁遗体的人马离开县上往着北京去,他日日夜 夜就是睡不着觉,血像滚烫的水样在血管里踢踢荡荡地流,到了受活人开始到魂魄 山上出演后,他竟就一丝瞌睡也没了。三天三夜他没有眨上一次儿眼,人却精神得 似睡了透儿觉,又洗了一趟儿澡。 对于柳县长,日益临近宣布纪念堂落成的日子像一湖水样在等着一个口干舌燥 的人。可你再口干舌燥儿,到那湖边也还有几天日子、路程哩。他有些等不及了哦, 可他是县长,越是等不及越是要平静如水哩,于是哟,把购买列宁的人马送上车, 到地区和省里开完会,回来他就领着秘书下乡到离耙耧山更远的县南了。为了拿清 净抚弄心里的激荡和不安,他到了不通电话的县南的深山区。也并没有在县南搞啥 儿调查和访贫,就是在一座闲适的水库边上受受活活住了两三天,到了剪彩的前一 日,受活出演团从外边世地返回来,才又回到县上和魂魄山上来,重新开始了那心 神的受活和激荡。可是哦,就是这时候,他刚和受活庄人一道上了魂魄山,刚看了 几个绝术出演的新节目,刚在列宁纪念堂里坐下来,屁股未稳的瞬当儿,也就出了 天急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