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3) 省长说:“你坐吧。”省长说:“没啥儿事,叫你来,就是想看一下你是咋样 儿一个人。我没想到我下边竟会有一个县长敢凑资去俄罗斯把列宁遗体买回来。” 省长说:“不坐是吧?不坐你走吧,我已经知道你的伟大了。走吧你,出去到 外边找个比克里姆林宫好的地方住下来。我已经派人去北京领你那要到俄罗斯买列 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了,三朝两日里,他们回到省城我也要见见。再忙我也要认识一 下双槐县的领袖们。” 省长说:“待我见完了你们双槐的领袖们,你统帅着他们一块回双槐,回去准 备准备把县里的工作交给下一班的人。” 连夜儿赶到省城里,省长就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省长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像 这冬日里为了避寒关上门,从那门缝吹进去的细细一股风,可柳县长一听,他的脑 子里便空空荡荡了,只剩下一团一片捉拿不住的黑雾白云了。他已经三顿没吃饭, 只昨夜儿在地委牛书记家讨喝了两杯水,这当儿,他立马感到饥饿得心慌没神儿, 似乎想要倒在省长的办公室。腿软得如春时的柳枝呢,如双槐人特意为他擀的筋筋 丝丝的面条哩。不消说,他不能瘫倒在省长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县长哩,管着一方 八十一万的人口呢,有八十一万人,见了他都恨不得给他跪下磕头叩礼呢,他当然 不能瘫在省长的办公室。外面的日头,黄烂烂的悬在楼顶上,光亮贴在省长办公室 的窗户上。眼如忽然老花了,头也有些晕,柳县长看着省长,像两年前他自个为了 啥事去了双槐县的监狱时,那些犯人们望着他就如他眼下望着省长样。他积极儿想 要坐下来。屁股后就是沙发哩,可省长说你坐吧时候他没坐,现在省长说了你走吧, 他自然不敢坐了呢。也还渴得很,很想去哪弄一滴水湿湿干裂裂的嗓眼儿。省长的 身后是从山里特意运来的林地里的矿物自然水,塑料儿桶,桶口下有一个红把、绿 把儿,红把儿一扭是热开水,绿把儿一扭就是自自然然的凉水了。他瞟了一眼那桶 自然水。省长也看见他瞟那水了。可省长不仅没有给他倒水让他润润火喉咙,且还 把放在大办公桌上的一个黑皮公文包儿夹在胳膊弯里了。 省长是催他走掉哩,像赶蝇虫儿一样赶他呢。 他就不得不走了。 走之前他还又努力瞟了一眼省长的办公室。这是他平生儿第一次走进省长的办 公室,不消说,也是平生儿最后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打心里说,他不能不用力 看看省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没有他想的那么大,没有他想的那么堂皇哩,一笼统的 三间房子里,摆一张大桌子,一把皮椅子,一排大书架,还有十几盆的花和他屁股 后的一排皮沙发。再还有,就是那大桌子上有三四部电话机。别的啥儿柳县长就看 得不大清楚了,记得不太明白了。当然哟,省长的脸和身子他还是看得明白,记得 清晰哩,就像记得列宁纪念堂里那列宁水晶棺材的尺寸样,一分一毫的都不差。那 张脸是暗黑里泛着深红的,像长年被人参汤浸了一样发着光,团儿状,窄额门,白 头发,看上去那张脸就像隔了年,过了月,一种香味正浓的好苹果。好苹果,却因 隔年过月满是松皮纹路了;虽隔年过月,却因着品相的好,也还散发着苹果的香味 儿。他穿的是一件淡白淡黄的绒毛衣,套了一件质地好极的灰色夹克衫,披了一件 阴月色的呢大衣,脚上是圆头黑皮鞋,裤子是深蓝色的啥子料儿裤。说起来,他的 穿戴并没啥儿新奇的处地儿,和大街上有些身份的老人一样呢。整个人都常凡得没 啥儿说。可那惟一不同的,就是他说话语气哩,和和平平中却含了冷凛凛的寒。他 是省长哟,能把天塌地陷的事说得如日常刮风下雨样,没啥儿惊惊怪怪的,可那风 那雨,却是能让房倒屋塌,大树儿连根拔起呢。翻过来,他还能把令人寒凉的事说 得如一炉火样儿暖。其实呢,那一炉炭火里却埋着一块终年累月烤不化的清冰呢。 真是这样哟,省长说天塌了的事就像柳絮儿飘在地上了,说地陷了的事就如一 粒芝麻落在一个牛脚窝儿了。那时候,柳县长并没有想到省长说话的工夫胜着海深 哩。他只是想我一夜赶路,又等这么老半天,就是我天错地错,你也不能只给说这 么几句话,你也该让我跟你说上几句哩,哪怕是和豆芽、洋火般短的一句半句哩。 可是哟,省长夹着他的黑皮包儿要走了,柳县长只好从他的办公室里退着出来了。 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半筷子长的工夫儿,至多是从房檐下落几滴水的工夫儿, 未及从脑的空茫茫里抓住一丝啥,柳县长就退着从省长的屋里软腿软脚出来了,直 到这当儿,他才一冷猛地灵醒到,省长见过了他,他也已经算是见过省长了,可省 长几句话,把要说的全都说过了,就把他一老辈的努力像扔一兜粪样从山上扔到崖 下了,从火热热的夏时甩到酷冷冷的寒冬了,把他一老辈的努力都如将一把儿柳絮 杨花般送到了风口上,一转眼,就都随风去了呢,没着没落了,不知要散落到了哪 里呢。可是他,柳县长,和省长见过了,从省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了,却还未及给省 长说上一句呢。 柳县长在省里的一家招待所里生病啦,冷感冒,热发烧。要在双槐县,秘书和 县医院得把最好的药送到床头上,可在省会这一处地儿,他就只好迷糊糊地睡了整 三天,吃感冒药像吃炒豆儿,一把又一把,以为不会退烧了,会咳嗽不止转成肺叶 上的病,可待县里派去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从京城被省委的干部领回来,直到省 长也用几滴水工夫见了这一班人马后,他的感冒就一冷猛的好些了,烧也退去了, 像他发冷发烧就是为了睡着等那一班人马们,等他们回来给他说那么几句话。 “省长说啥啦?” “省长没说啥。省长说就是想见见我们哩,看我们是不是有了啥毛病,说需要 了他可以让省神经病院为双槐县设上一个专科呢。” “设啥科?” “说是政治神经科,说怕我们都得了政治疯。” “日他祖奶奶——还说啥?” “还说让我们回到双槐县,要挑好最后几天担,站好最后一班岗,过几天就有 人去接那担儿了。” “我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的祖奶奶。” 这样骂了呢,就只好领着一班人马从省城那儿返回了。像十年寒窗的一班人, 临了入场了,却被考官拒在考场外面了,不让他们走进考场了。这样呢,不光是十 年寒窗的辛劳在一瞬眼间云样白白散尽了,还把他们一生的期冀儿都一股脑儿抛到 身后了。从省城到双槐,天色蒙着时,他们就上路,先是坐了一程火车到地区,再 坐着县上派来的汽车回双槐,一路上从县长,到那别旁的人,颠荡了一天谁人都没 说上一句话。一路上,柳县长的脸都如青色的柿子哩,像人死前的脸色呢,骇着人 心哩。几百里的长途道,他坐在前排没说一句话,于是哦,别人就都不敢多说一句 了。他们是在省城这边,办理完了一堆儿一筐到俄罗斯国的手续才去京城的。从北 京飞着去往俄罗斯国的机票也都买好了,可就在这个当口上,因为到俄罗斯国是买 人家囚葬在红场地下的列宁遗体哩,得让国家的一个部门在他们县上开出的证明信 上盖个章。也就一个章,红圈儿,里边写有不足十个的字。可在他们去那个部门盖 章时,人家说你们坐着等一会,喝点水,别着急。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让喝着, 人家就走了。在这一瞬当的工夫里,就又有人来把他们带走了,问了许多话,如买 列遗体的钱准备的够不够,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盖在哪,有多大,保存遗体的技术 考虑的周全不周全,还问了要列宁遗体安放在魂魄山的森林公园里,门票一张多少 钱,县里暴富后,这些钱准备咋个儿用。总之呢,能问的,全都问到了;能答的, 他们全都答到了。到末后,人家说你们别着急,管章的人早上刚出门,到八达岭的 长城游乐了,我们已经联系让他立马赶回来,你们就在这儿耐心地等,该吃饭时我 们派人给你们送饭来,就那么立等着,就把省里的干部等来了,也就把他们领将回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