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4) 到眼下,一切都结了,像是一台戏,闹闹呵呵唱完了,该收拾戏台、戏装回家 了。没人知晓一路上柳县长心里想了啥,没人知晓柳县长独个儿到魂魄山上列宁纪 念堂那儿看见了啥。反正呢,从魂魄山上返回来,到了县城的东关天象临黑了,暮 色隆隆了,柳县长的脸便一老彻地成了死人脸色了,深青深灰着,像烂腐烂腐、散 着一股刺鼻气味的坏到极处的了的柿子哦。而且呢,他的头发也一冷猛地花白了, 不知是从和省长见了面后白了的,还是到了列宁纪念堂那儿看看啥儿白了的,横横 和竖竖,是白了大半儿,像一蓬白雀子的窝儿样。 冷猛的,柳县长老了呢。 一老彻地老了呢。 柳县长像老人一样朝着他的双槐县城走,脚下软软的,像不小心就会倒在脚地 样。 算一算,柳县长从离开茅枝婆领的出演团在魂魄山上出演起,足对足①,也就 几天间,可在这几天间的瞬当里,他像离开了双槐几年哩,几十年,半辈子,似乎 连双槐的百姓都不再认识他了呢。先前哦,无数次地从这老城的街上走过去,穿过 城门到乡下,或者沿着马路到地区去开会,那时候,他都是坐在车上的,景景物物 从车窗掠过去,就像风从他眼前刮过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啥儿也没有留下呢。 偶尔呢,因了啥儿从车上走下来,街上的百姓也就一眼把他认将出来了,立马一阵 儿乱,慌乱里亲昵昵地叫着柳县长、柳县长,会把他围将起来哩,不是拉着他回家 去吃饭,就是搬个凳子放在他的屁股下,想请他在自家门口坐一坐,或者呢,把一 个刚出生的娃儿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乞求他给孩娃带来一些福运禄,然后再 请他给孩娃起上一个名。还有人请他用写得并不好的字给门面铺子题句儿词;有学 生娃儿举着作业或书本请他签名儿。从城里走过去,他就像皇上从街上过去样,让 人慌喜哩,让他顾不上一街两崖的色景呢。可是今儿天,黄昏哩,又干冷,街上人 都寥少了,铺儿、店儿的门都关上了,大街儿小巷子,也很少有人走动了。长长的 一条街,像人走屋空一样安静着,只有那回家晚了的鸡们还在街脸上晃。 正是为了怕见啥儿他才从城关下车的,才要从老城穿街而过的,然而哦,街上 人空着,没人见着呢,没有人像往日样一眼把他认出来,柳县长的心里反倒有了几 分、十几分的渴念了。这个县城就是他的县城呢。这个县就是他的双槐县。这个县, 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柳县长。他从街上走过去,该是有许多惊动的。可是哟,今儿街 上却是十二分的清冷着,偶尔看见一个人,那人也是忙匆匆地躲闪着冷,疾脚快步 地往家赶,打根儿就不扭头朝柳县长看上一眼呢。有两个媳妇,开门出来唤她的孩 娃回家吃夜饭,目光明明是在柳县长身上搁了许久的,末了竟和不太相识样,唤了 几嗓孩娃儿,就又关门回去了。老城比不得新城哟,街脸上都是破砖烂瓦的老房子, 偶尔间杂有一两幢新瓦楼,那楼房也方方正正着裸了红砖墙,在这冬天里,楼房像 刚做成未及上漆的红松棺材样。就这样,柳县长独自慢慢地走在街脸上,觉得自个 儿像走在一片坟地里,像自个是死了又活转过来的一个人,所以哟,人们见了他, 就都不敢望他了。这当儿,从迎面又走过了两个挑着水果担子的人,不消说,他们 是去新城繁闹的处地做水果生意了。不消说,他们都是本县人,也多半都是老城人。 柳县长想,只要他们认出他是柳县长,只要他们能停脚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明儿天 就任命他们一个是商业局的副局长,一个是外贸局的副局长。现在,他还是双槐县 的县长兼书记,他想任命谁就能认命谁。不要说是个副局长,就是局长也行哩,只 要他们能够认出他,在他面前放下水果担,弯下腰,鞠个躬,如往日有人在街上见 了他样叫一声柳县长。 柳县长站在那儿不动了,等着他们认他、叫他了。 可是哦,那两个人从他迎面瞟他一眼就擦肩过去了。水果担子的吱呀声,由近 及远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减,最后便悄无声息了。 柳县长痴痴怔怔地立在那,一直望着那两个人走融入暮黑里。他们没有认出他 是柳县长。这让柳县长的心里如蛇咬蜂蜇哩。可是哦,柳县长的脸上却是挂着了笑, 他想这两个人,其实是白枉枉③地错过他们来当县上的副局长和局长的机口了。 就那么孤单单地从老城走到新城里,柳县长见人便立下,等人把他认出来。认 出来他就打算把他们提拔个局长啥儿的,可终是没有一人把他认将出来呢,没有一 人如往日样老远见了他,都忙慌慌站到路边上,满脸挂了笑,朝他点着头,或微微 弯下腰,轻声亲语地叫他一声“柳县长”。天是一老彻地黑将下来了。城街像落入 乡下黑夜的胡同样,直到了县里的家属院,他身后的街灯才亮将起来了。柳县长从 来都没有像今儿这样想让人老远把他认出来,老远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是怕见人才 趁着暮黑回到城里的,可真的没人碰见他,或见了又因着天黑没能认出他,他反倒 心里空落得如被人偷光抢净的仓房了,一粮一物都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房了。 不消说,家属院那守门的老汉是可以一眼认他出来的,会慌忙忙从门房里出来叫他 的,可到那门口时,守门的老汉却没有如往日样从门房出来叫他柳县长。柳县长老 远就看见门房里亮汪汪的灯光了,可到了那里时,门口却静得和墓口一样哩。 守门老汉不知哪去了,门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呢。 在门口掸掸脚,柳县长走进了家属院。 他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