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5) 他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好像多久多久前,媳妇说有能耐你就三个月 别回家,他说你就看看我的能耐吧,我准定半年不回家。 他好像果真半年没有回家哩。那时候是初春,现在都已是隆冬了。 要么是下乡,要么去开会,要么是住在列宁纪念堂的工地上,他好像有半年没 有回家了,好像有几年没有回家了。有时候,人是在县城,可他宁肯住办公室也没 有回家呢。这一会,走进家属院落时,忽然间他觉得记不清媳妇是啥儿模样了。记 不清她的黑白胖瘦了,爱穿啥儿衣裳了。天是暮洞洞的黑,不见着星,不见着月, 云像黑雾样罩在半空里。立在那雾浓浓的黑间里,柳县长用力想了一会儿,才慢缓 缓想起媳妇今年是三十三岁或三十五岁的人,小个儿,白净脸,乌头发,头发总爱 落散在肩膀上。他记得媳妇的脸上还有一颗豆儿痣,是日常间人们说的美人痣,半 黑半褐色,可却是死活都不记得那痣是长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了。 一进门,要先看看那粒痣是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上,柳县长想,说啥儿我也该 记住那痣是长在她哪边脸上的。过了家属院的大门口,柳县长抬头朝自家房的窗口 望一下,看见媳妇的影子像雀儿样从那改成灶房的阳台上,一闪过去了,他心里像 被啥儿轻轻抚弄了一下子,立马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了。 他要回家了。 可是哦,走了几步他又往左边拐去了,他想他还是该先到敬仰堂里去一趟。也 许半年没回家,也许几年没回家,敬仰堂都不知变成啥儿模样了。 也便先一步到了敬仰堂。开门,关门,再开灯。灯光哗的一下亮了时,望着迎 面墙上的像,他心里的滋味已经大不是了从前那样受活哩。马克思、恩格斯、列宁、 斯大林、毛主席、霍查、铁托、胡志明、金日成、卡洛斯的像都还依着原样贴挂在 正墙上,中国十大元帅的像也还依着原样贴挂在身后墙面上,而惟一不同的,是柳 县长的像不在第二排其原先林彪的像的那个位置了,而挂在了第一排马、恩、列、 斯、毛的后边了。 柳县长就那么天长地久地立在敬仰堂的屋当央,让时间在屋子里模糊糊地流过 去,到末了,他动手把自个儿的像从毛主席的像后取下来,挂在了马克思的像前边, 挂到了那上一排像的最前哩,然后哟,又把他像下塔式表格里的空白处,一格一格 地全都写满了字,画满了红线儿,到末了,最后写到顶格时,他停笔想一会,写了 两行字: 全世界最伟大的农民领袖 第三世界最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接下呢,他在那两行字下各画了九条红线儿,那九条红线像他描成的一条又粗 又重的一条红龙样,又醒目,又刺眼,他就那么盯着那字和红龙看一会,跪下朝那 一排挂像磕了一个头,朝自己的挂像磕了三个头,回身望了望身后养父的像,为他 点了三炷香,也就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门外的静夜里,有汽车响动的声音传过来,那低哑的声音他有些熟悉哩,像他 的那辆汽车的声响呢。也许是秘书知道他已经回到县城了,来家里看他了。不消说, 秘书见了他是必要唤一声县长的。 柳县长就从敬仰堂里关灯出来了。果真是他的那辆黑色的轿车子停在他家楼下 边,也果真是秘书到了他家里。他从做了县长就让秘书做了他的秘书了,自然哦, 就是满天下人不叫他县长了,秘书也还是要脱口就叫他县长的。 果真、果真呢,秘书就不歇口地叫他县长了。 絮言: ①足对足:方言。即指把时间算得长一些,是满打满算之意,与脚对脚无关。 ③白枉枉:方言。即白白错过机会,有冤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