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3) 气象可还是一个劲道儿的冷。一早起床,天还阴沉着,寒冷的雪气还在四处弥 漫着。县长一夜没睡着,他住在那供男敬女的老庙客房的上房里,关公、菩萨和那 老哑婆都已不在了,那三间瓦屋里砌了两道隔子墙,房子也就一分为三了,他住在 北一间,独自一张床,铺了两床褥,盖了两床被,暖也还是上暖哩,可一整夜他却 没睡哩,他在想着十八年前他当社教员时在这受活的一些事情哩,想着一个女人如 何竟会孕出大孪胎。想着如果最后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安置搁放到魂山⑦上,一 个县的游乐轰隆一声起来了,一个县轰隆一下大富起来了,他就不是一个县长了, 也不是地区的副的专员或者副的书记了,那时候,他成了一个人物了,成了世界上 的风云人物了,怕地委的书记也非他莫属哩。他已经想好了,这个地区的十几个县, 有四分之三都是贫极的县,等他当了地区专员或地委书记了,他要让那些贫极的县, 每个县都盖上一个纪念堂,把列宁的遗体一个县一个县地轮流去安放,把各个县的 游乐业全都带起来,让各个县都轰的一下富起来。他要在地区所在的九都市,搞一 个世界性的列宁节。在列宁节的日子里,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市里广场当间的处地 儿,让全世界所有崇敬列宁,了解列宁,读过列宁和马克斯、恩格斯,当然还有毛 主席的书和文章的人都到这儿来集会。那些崇敬斯大林和读过斯大林著作的能来不 能来,他还有些拿不明清主意哩。他听说,中国和外国,对斯大林都有些不相同的 看法哩。柳县长在这一夜想了很多的事,他听着乡长和秘书在另一个屋里热暖烘烘 的鼻鼾声,像听着乡间的老二胡的弦子声,嗡嗡啦啦的,他恨不得过去把他二人的 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来,在各自的嘴里堵上一双臭袜子。 可他是一县之长哩,也就忍了呢。 也就在蒙蒙里早早起了床。 庙客房的院子有半亩那么大,院里有几棵古柏树,有一棵新榆树和两棵中年桐。 桐树的枝叶被雪压下了一满地。柏树上的老鸦窝被雪压落在了院落里,一片枯枝散 在院墙下,还有刚从盛夏中生出来的几只小鸦儿,摔死了,也冻成了一团一团的冰 蛋儿,只有尖嘴还露在雪球外,像鸡雏儿把头伸在壳外边。老庙客房的院墙是一圈 土坯墙,墙上苫了玉蜀黍秆,那秆也都枯干了,纷纷从墙上断落在脚地边。是风吹 雨淋了那一围院墙了,院墙也就无可奈何地在日月中塌了几处豁口儿。 县长披着军大衣,立站在院落当间扫望着这院落的各个处地儿。 街上有起床挑水的瘸子从井上挑着水桶、拄着拐杖走过去,他走在雪地上,不 是匀称的吱喳吱喳响,而是扑——喳!扑——喳!先是一声瘸腿轻轻落下去,再是 好腿用力地抬起来,有力地落下去。声音轻重不一,细听倒也是有着律韵呢。县长 听出了那韵律,像远处的哪哪儿,有一个大木槌、一个小木槌在雪地里轮换着一下 一下地砸敲啥儿呢。脚步走远了,无声无息了,他又抬起头,看见东山外的天边上, 云后边有汤汤水水的白,似要流出来,却又被云彩堰住了,只有在云缝的稀处才流 出银白白的几丝汁水来。 县长盯着那些汁白水。 汁白水流将出来了,像水银摊了一地儿,可又都被云彩覆了去。 盯着那越来越少的汁白水,县长又瞄一眼庙客房的大院落,看见南墙角靠着一 张锈铁锨。他过去从雪中抽出铁锨来,在地上磕磕雪,将锨把架在院墙的豁口上, 锈锨面贴着紧挨脖子的大衣领,就对着东边挡了银白的浓云瞄起来。且瞄着,右手 的食指还不间断地如钩着扳机样,猛地一下一下朝着怀里抠。每钩抠一下儿,他的 嘴里就“嘣!”地叫出一声枪响的音。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那白烈烈的银汁前的乌云竟就在他的“嘣!”声中,疏散开来了,让银汁流出 了一大片。 县长听见了那白汁从云中流出的响动声,脸上溢满了鲜灿灿的红,于是他就抠 得更加快捷了,嘴里的嘣声也一连彻⑨的响声不断了。日头也就相随着出来了,银 白变成金黄了。金黄黄的一片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