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2) “这一回是真的退社啦,退社的文件都下了一个多月啦。年前都该到了柏树子 乡,可他们到现在才捎到庄子里。”茅枝婆她边走边说着,谁也不看呢,径直着一 迈一迈地走,像她身边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嘟囔着,自语着,就到了老皂角树上 系的钟下了。把竹椅子摆在钟下边,随手捡起一块圆石头,她上了椅子就把那牛车 轮子钟敲得当、当、当、当,响得脆脆昂昂了。就在己卯年正月末的这一日,在晌 半的日色里,受活满庄落突然间就荡满了亮白的钟声了,满坡脸都飞着了锈烂的钟 声了,满耙耧都流窜满了艳红的钟声了,满世界都溢漫了当、当、当、当的钟声了。 受活人都从家里走将出来了。老的少的哩,男的女的哩,瞎子,瘸子、聋子、 哑巴,缺了胳膊短了腿儿的,都被那钟声敲将出来了。猴跳儿,他出来腰上还系着 木匠的帆布围腰呢,手里还提着一个木刨子。菊梅是正在烧饭呢,手上的面都还在 指头上粘连着。桐花、榆花和四蛾子,也都不知在忙着啥,这一会也都出来站到人 前了,一庄人都到了老皂角树的下边了,黑黑鸦鸦一片了。 “干啥呀?” “不知哩。” “咋这个时候响钟啊!” “准是有火急的事情才要响钟哩。” 一片的吵嚷中,茅枝婆就看见了人前的猴跳儿。她上前把手里的信朝他递过去, 说你来给庄人们念一遍,可着嗓子大声地念。猴跳儿说念啥呀,茅枝婆说念了你就 知道了。猴跳儿就接过了那封信,展开瞟一眼,脸上有了惊,怔一会,又立马和茅 枝婆样满脸都是兴奋了。他一瘸一拐着,朝树下的那块石磙上走过去,一跃跳到了 石磙上,咳了一下嗓,挥了一下手,就如他是人物儿样扯着嗓子对着庄人们唤: “都静静——都静静——日他奶奶呀,咱们受活退社的文件到了哩——现在我就把 这爹呀娘的文件给大伙念一遍——是宣读一遍哩!” 老皂角树下果真便静了,静得和没有一人一样呢。 猴跳儿便用他那裂竹子样的嗓子在那石磙上吼着念那一份双槐县县委、县政府 联合下发的文件了: 各部、局、镇和乡党委: 根据我县西北角处耙耧山脉里的受活庄几十年一直要求“退社”——即自愿脱 离双槐县和该县柏树子乡行政辖管的强烈要求,双槐县县委、县政府经认真研究, 决定如下: 一、从即日起,耙耧山脉深处的受活庄,其行政归属不再属于双槐县和其所属 的柏树子乡;双槐县和其所属的柏树子乡,再无对受活庄享有任何辖管权;受活庄 也再无对柏树子乡和双槐县有任何社会义务可履行; 二、自文件下发日的一月内,柏树子乡须对受活庄全体村民的户口和身份证予 以收缴和注销;如发现受活庄还有人使用该乡的户口本、身份证,可视其伪造、违 法处理; 三、双槐县在今后印制的本县行政区域地图中,须自动将原在本县境内的耙耧 山脉一角及这一角中的受活庄从地图中自行删去,使本县之行政区域地图中再无耙 耧山脉中的受活庄; 四、受活庄今后的自由与归属,如其公民权、土地权、住房权、灾情求救权、 医疗帮助权等等一应物事,均与双槐县和柏树子乡毫无关系;但双槐县和柏树子乡 不得干预受活庄和本县、乡各处的一切民间往来。 最后,是双槐县县委和县政府的落款、公章和文件的日期儿。 念完了,断腿猴就把那一页文件叠着往信封里装。这当儿,日头已移至了树顶 上,温暖像热水样在庄里流动着。皂角树枝上,落了几只斑鸠和一团团的麻雀儿, 它们的叫声如雨样从半空落下来,砸到人们的头上和身上。庄人们呢,都已经听得 明白哩,可却还是都立着、坐着盯着猴跳儿的手,像那文件还没有念完呢,像最明 了的地方他还没有念出来,还有许多不明不白之处呢,人人都是一脸的平静哩,又 像一脸的木然呢;仿佛受活退社是本该的事,本没有啥儿值得惊怪哩;又仿佛退社 是这么天大一桩儿事,咋就说退就退了,一张纸,两个章,这就可以让受活退社了, 这退也似乎有些不真哩,和假的一样让人不敢相信呢。所以就只有那么木然着,平 静着,如了人们躺在床上半是睡醒、却还有一半是在梦里呢。就在这当儿,猴儿跳 把那文件装进信封了,从石磙上一跃跳了下来了,便最先想起了一件事。 他大声地问:“要这样,咱受活日后自个儿办团出演,去哪儿开那介绍信?” 他说:“眼下,没有公家的信咱咋挣那出演的钱?” 这话本是向着茅枝婆去问的,可他问着转过身,却一冷猛地看见茅枝婆坐在她 的竹凳上,背靠着老皂角树睡着了样一动不动呢。她的寿衣还是那么簇新的闪着亮 光儿,日光落上去如同出演时的灯光了打上去样。她就那么坐在凳子上,倚着树, 头歪到一侧儿,脸上放着红堂堂的光,满脸都是详详安安的微笑和抑不住的受活色, 如孩娃儿睡着后做了啥儿喜兴的梦。猴跳儿是把那话连着向茅枝婆问了两声的,待 到了近前不见她的回话时,他第三声的问就说了半截卡在喉里了。 他惊着:“茅枝奶——茅枝奶——” 菊梅就叫着唤着扑过来,“娘——娘——” 三个儒妮子和槐花就一道儿往人群里挤着唤:“婆——婆——你咋啦?你咋不 说话呀婆——” 人群就炸了起来了,一庄落、一个山脸都是对茅枝婆各种称谓的唤叫了。 茅枝婆呢,千唤万摇,她也不动不言了。 也就殉了呢。 就这样安详详、笑微微地死去了。死了时,那心满意足的受活在她脸上堆的和 日光一样温暖哩,充足呢。 早就过了七十一周岁,喜丧哩,悲天的哭声少不了,但人们私下里还是说她值 了呢,死时脸上那样的安详并不是谁死都可以在脸上挂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