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3) 三日后,便把茅枝婆埋去了。寿衣是不消匆忙准备的。棺材她也早就备下了。 一切都是那样从容哩,不慌不忙哩。只是那天往耙耧深处几里外的坟上抬着茅枝婆 的棺材走去时,有一样让庄人们没想到。槐花有孕了,不能去坟上送她的外婆那是 几百年间的规矩呢。菊梅和桐花、榆花、四蛾子,因了都是女人、女娃儿,可又因 着茅枝婆身后无男哩,三辈儿都是女人们,那她们在出殡时要出演一些男人、孩娃 的角色也是应该的;庄里的老老少少、瞎盲瘸拐的残人都是她的晚辈儿,都或大或 小,亦多亦少的戴着孝记要把茅枝婆送到坟上也都是该着的,情理的;可在出殡这 一日,没想到的是茅枝婆喂的十六七只瞎狗、瘸狗也都跟去了。棺材在仪式儿中抬 出庄子时,人们看见那十六七条残狗都可怜怜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它们不像人们 那样哭唤着去送茅枝婆,可它们每一条的双眼下边都有两行粘了灰土、又脏又泥的 泪痕儿,它们跟在棺材和庄人们的孝队后,慢儿慢儿地走,默默地流着泪,像往日 跟着茅枝婆去往哪儿样。 可是哦,这十六七条的狗,待棺材离开庄子在梁上行了半里的路程时,那狗就 不是十六七条了,而是了二十几、三十几条了。它们不知是从哪儿云集到了这里的, 也许是从邻庄的哪儿走来的,也许是从耙耧山外的哪儿赶来的,黑的、白的和灰的, 还有一些又瘦又脏的残猫儿,走着走着,它们就从三十几条增到了上百条,瞎的瘸 的一片儿,比受活庄的人数还多了。 到下葬那当儿,一个山脸上都是哭戚戚含着泪的家狗、野狗和猫儿啥子呢,也 多半都是瞎了眼、瘸了腿或没了耳朵,少了尾巴的残疾呢。它们一片、一片,像秋 时庄稼地里捆了的谷草样,一个一个围在茅枝婆的坟前或山脸的那一去处儿,没有 一个响出啥儿叫声的,也没有一个动来动去的,就那么静静卧着,看着茅枝婆入土 为安了。 受活人从坟地回来时,它们还一片一片地卧在坟地上。 一个人说:“真多的狗呀。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狗。” 又一个说:“也都是残疾哩。” 然后,他们就突然听到身后坟上呜呜的哭声了,是那一大群、一大片的残狗、 残猫在坟上集体儿呜、呜、呜地悲哭哩。它们哭着时,不像人样一边哭着还要一边 诉说啥话儿,他们就那么直着嗓子单调调的呜呜呜地哭,像冬天里一条庄子胡同里 照直吹着的呜呜呜的风。去为茅枝婆送葬的她的家人和庄人们,在梁上都扭回头去 看那坟地了,都看见原来零散在坡脸上的狗、猫待人离了时,集中到了茅枝婆的坟 前了。那坟地在坡脸上的庄稼地里开开阔阔呢,麦苗子已经绿直了脖子油亮了,新 坟的红土在那庄稼地里醒目着刺眼呢,然那一大片的狗,在那绿油油的庄稼地里趴 卧着,一顺儿都把头朝着茅枝婆的坟;瞅着埋了茅枝婆的庄稼地,像一面水地里隆 在水面外的一片各色大小的鹅卵石头样。他们就那么呜呜地哭叫着,还有十几、几 十条残狗去那新坟上扒那坟土了,把新坟的土扒得飞飞扬扬呢,像要把茅枝婆从那 坟里扒出来。 受活人就在那梁上回头大声地唤: “扒啥呀扒——人死了扒出来还有啥用啊——” 唤:“回来吧——茅枝婆不在了,受活庄里还是你们的家。” 慢慢地,那大群大群的狗就不再扒了呢,只是更大声地呜呜啦啦地哭,像满世 界都是冬天里庄落胡同中的风声了。 就这么,庄人们瞎盲瘸拐的,你搀着我、我扶着你,和那狗们、猫们说了许多 话,往受活走去了。到了受活庄头的梁上时,他们就冷猛地看见从耙耧外往耙耧里 拥拥堆堆走来了一旗又一旗迁徙的人,竟也和他们受活人一样都是残缺哩,瞎子、 瘸子、瘫子、聋子、哑巴,还有那些少了胳膊、多了指头的,那一旗又一旗的人中 很少有是圆全的。他们也是你搀着我,我扶了你,一家一家的,都拉着车子挑着担, 车上、担上不是被褥就是粮食啥儿的。衣物啊、锅碗啊、瓢勺筷子啊、沙罐瓦罐啊, 还有桌子呀、箱子呀、椅子呀、床架呀、电线呀、绳子呀,及那些卧在车上的鸡啦、 鸭啦、猫啦、小猪啦、绵羊啦,七七八八、零零乱乱,在那些车上或是挑担上。狗 是跟在人群的后边伸长舌头跑着的,牛是有人牵着慢慢走着的,壮山羊也是被人牵 着一路小跑的。他们就那么散散慢慢地从山外朝着山里走,有瞎子拉着车,让瘫子 坐车上给他指着路,有聋子、哑巴挑着担,大声地说着啥儿比画着,有瘸子牵了牛 和羊,牛羊不走了就用树枝朝着牛羊的身上抽,有圆全男人拉了车,车上一样物什 也不装,只拉了老人和孩娃,孩娃也许是盲眼和哑巴,盲眼问着啥,哑巴比画着, 盲眼看不见,他们在那车上就和吵架样,就队伍着慢缓缓地到了受活庄口的梁道了。 去送葬回来的受活人,惊着站在路边问,你们这是往哪搬迁呀? 人家就问你们是受活庄的人吧?说我们是山外一老远的人,那儿政府修了天大 的水库哩,所有的人都要搬迁呢,每家都给了一笔钱,说可以统一迁徙到一个地方 去,也可以拿了钱自家找着地方迁。人家说已经察看到了一个处地儿,比这耙耧深 处的受活还要好,受活是双槐、高柳、大榆三县不管的交界处,说那儿是白石子县、 清水儿县、棉麻县、弯脖子柳树县等六县相交、六个县的地图上都没有规划进去的 一条沟,要地地肥、要水水足,是谁都不管不辖的一个去处儿,所以他们这上百的 残户人,便相约着往那条沟里迁徙去安营扎寨,种地受活呢。 说:“放心吧,我们的日子准比你们受活过得好。” 问:“你们说的那个处地儿到底在哪呀?” 说:“就在耙耧山的那头儿,翻过一座叫做魂魄山的山,在魂魄山的那一边。” 边问着,边说着,也就叽叽咕、叽叽咕地拉着车,挑着担,别了受活人和受活 庄,往耙耧更深的处地儿走去了。像漫散的队伍从梁上开了过去了。受活人立在梁 道上,一直望着那从外面圆全人的世界上,集了起来的上百的瞎瘸聋哑的残人们, 待他们的身影、物影散消了,才丢了啥儿样,失落落地开始从一岔路往受活庄里拐 去了。路过花嫂坡③那一处地儿时,望着那满坡脸的沃土地,不种庄稼却长了满坡 脸的车轮子菊、月白草、绿旺夏儿花,庄人们说: “退社了,还种这样的散地⑤呀?” 说,“当然是种散地呀,要过散日子⑦,咋能不种散地呀。” 有人问:“散日子里龙节⑨、凤节紒紜矠、老人节紒紞矠咋回事?” 就有人说:“别问我。茅枝婆不在了,谁年龄大你去问谁呀。” 有人问:“那受活歌紒紡矠样的唱法呀?” 有人说:“茅枝婆殉死了,怕就没人记得词儿了。” 又有人问:“没有了茅枝婆,谁当庄里的主事呀。” 又有人说:“谁也不管谁了呢,要啥主事啊。” 便就瘸着、拐着、盲摸着回到受活了。到了庄落里,鼓了孕肚子的槐花就一脸 异惊地在庄口等着了受活人。她看见庄人们葬了外婆走回来,便老远迎去大声地对 着庄人们唤: “对你们说——柳县长出了车祸啦——双腿残掉啦,也不当县长啦——他到了 咱受活落户呢。眼下正在庄里的庙房里。他说他以后就住在庙房啦。” 受活人就都惊异地立在庄口不动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在人群立着像惊落 在脚地上的鸟,她们的娘——菊梅在她们的身后惊下一脸血白,谁在她脸上打了、 亲了一模样。 另旁的受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着,只有猴跳儿的脸上挂了一 层喜色儿。 这样儿,柳县长就在受活落户住了下来了,成了受活的一个残人了。 槐花呢,半年后她就果真生了呢。竟又生了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娃儿。 虽是一个女娃,好在也是一代人。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