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2) 可是哦,这年的受活庆不是茅枝婆出面组办的,不是为了丰收组办的,是县长 柳鹰雀为了啥儿亲自组办的。县长去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正在院里像喂孩娃样喂着 她的几条狗。那狗也都是残疾的,有的瞎,有的瘸,有的背上没了毛,秃秃的一背 都是癞疤儿,像墙上不平整的泥皮儿。还有的,不知那狗为啥就没了尾巴了,少了 一只耳朵了。这是一个临了土崖的方院子,两侧是厦房,南边是草屋,是茅枝婆的 灶房儿,北侧是两间土瓦房,是茅枝婆的住屋儿。正面崖壁下,有了两孔窑,那窑 里是这些残狗的窝,窑前摆了一个猪槽儿,一个旧脸盆,一口没有耳朵的锅和一个 新瓦盆,这都是喂狗的家什了。狗不像猪们那样争食儿,他们在各自的锅、盆、槽 里舔着茅枝婆倒进去玉蜀黍糊儿汤,满院子就一片吧嗒吧嗒的响声了。一院落都是 熟玉蜀黍的深黄香味了。还有一条花狗已经很老了,二十几岁了,像人活过九十一 样老得没法儿动弹了,茅枝婆就把半碗玉蜀黍汤放在它面前,它就卧在那,慢慢地 一下一下伸着舌头去那碗里舔。舔完了,茅枝婆就把自己手里的半碗汤饭又往那狗 碗里倒一些,它就又接着缓缓舔起来。这时候,日头已升起一老高了呢,庄子里深 深的静,山脸上最后在麦田整着活儿的人,比如犁地,比如想早些趁墒把玉蜀黍种 子落下去的人,他们赶牛的吆喝声,点种秋种子的落锄声,便都一汪汪地传过来, 有急有缓,起着伏着,像耙耧调中的胡弦拉的《鸟儿飞》的音乐了。茅枝婆喂着她 的狗,她就听见她的身后门被推开了,回过身,竟看见是县长立在门里边。 她斜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喂狗了。 他就立在门口儿,似了早知会是这样子,并不尴尬哩,朝两边房屋看了看,再 瞅瞅迎面窑前那一排舔着食的狗,都一冷猛地抬头盯着他。想走近一些去,看见那 些狗,像只要茅枝婆说句啥话儿,它们就都会朝他扑过来,于是哩,他就一老远的 站在门口上。 茅枝婆背对着柳县长: “啥事儿?” 柳县长试着朝前走了走: “你喂了这么多的狗。” 她问:“你是来看狗的?” 他说:“我是来救灾的。” 她说:“你救呀。” 他说:“今儿的救灾款和救灾粮就要到了呢。前年楝树乡遭了冰雹我都没有去, 也没有给他们一分钱和一粒粮;去年枣树乡大旱,颗粒不收,我也没有去,也就照 顾给他们每亩田地一百斤的粮种子,可今年受活有了六月雪,许多家都从雪地捞出 了不少麦,就这样我还是专门来了受活了,算一算,照顾给你们的钱、粮,怕比你 们往年从坡上收回来的还要多。” 茅枝婆把碗里那最后一口饭倒进狗碗里,“这么说我得代表着受活庄人谢你哩。” 柳县长把目光落到对面窑洞脑顶长出的几棵野枣树冠上。那树已经在雪天落尽 了叶子了,可这几天间,日头一照晒,它就又有几蓬绿绿的新芽了,黄爽爽如春天 刚来样。 “不用谢我,”柳县长说,“得谢谢政府哩,你该如往年样组办庄里的受活庆。” 茅枝婆说: “我老了,组办不动了。” 柳县长说: “那我就亲自组办了。” 茅枝婆说: “只要你能组办起来呢。” 柳县长就在茅枝婆的身后笑了笑:“你忘了我是县长了。” 茅枝婆也笑了,没有回头说:“哪能忘了呢,我还记着上边⑤让我当县长时我 不去,那时你还没出生,更不是柏树子公社的社教员。柳县长就没言声儿了,在茅 枝婆身后立一会,从鼻子深处哼一下,也便从茅枝婆家出来了。 起原先,受活庄是没有庄干的,从解放以后就没有庄干的,像一个大的家户样, 散散落落着。十几、二十几年前,公社想把它们算入哪个大队的圈落里去,可哪个 大队都不愿要这二百多口的残人们,让他们自己作为一个大队呢,实则那人口过少 哩,也就是人家一个生产队的人口哟。到末了,也就不说它是一个大队、一个生产 小队了,横竖它就是柏树子的一个自然庄子了,千头万绪的事情都由茅枝婆来一笼 统的管着了。是茅枝婆在解放后把天不管的受活领进了这世界上的乡里、县里的, 当然该有茅枝婆来调理着这个庄的事务哩。比如要开会,比如交公粮、售棉花,比 如上边有了政要大事必须立马让满天下人尽皆知的,比如两家邻户的吵架斗嘴儿, 婆媳反目成仇的,那都是要经过茅枝婆来一解一决的。茅枝婆如果不是甘愿沦落在 受活庄,也许她在多少年前就当了乡长、县长了。可她就是要守在受活过日子。她 当然就是受活庄的主事⑦了。 庄子里要在麦场上行办受活庆,那当然该是由茅枝婆来出面组办呢。除了灾荒 年,几十年间里,年年的受活庆都是由茅枝婆在安置组办哩。几十年间哦,庄里的 大小事务都是要茅枝婆在经管着。说不上茅枝婆是日间人们所说的村干、庄干啥儿 的,像村长、支书或生产队长、村民组长啥儿的,受活人没有和别的庄人一样遴选 过村干部,先前的区、公社和今日的乡政府,也没有来庄里宣布过谁是庄干部,可 有一定要做的事情时,上边就来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想一想,有的事情就办了,有 的事情就替人们顶着、撞着让上边的人空手回去了。然是受活庄自己的事情了,那 是一定要由茅枝婆来行操办着的,没有茅枝婆,是谁也统领不起的。比如要修一条 路,比如要在沟下河里架座桥,比如下雨井塌了,或长年那井里落树叶、掉柴草, 或谁家孩娃的鞋帽掉到井里了,再或哪家有人不想活了跳进井里了,经年累月,那 井水不再甜润了,该淘井洗壁了,这些事茅枝婆不露面抛头儿,庄里人是无能为力 的。只有茅枝婆能统领起这些公务事情来。 当然还有庄里每年的受活庆。 可今年灾荒年的受活庆,是由柳县长自己亲自操办起来的。没有茅枝婆,受活 庆依然是烈烈轰轰呢。从茅枝婆家走出来,已经是柳县长在受活蹲着住下的第九天。 晴天好日都已四天了,许多人家把玉蜀黍种子都落进坡脸上的田地了。沟里的,平 壤的,因为保墒积水,也许要让日头再晒几日才能落种子。从县里调来的粮款,天 色落黑前秘书带着统计和一些现钞就该回来了。当然是该在这日子里搞那受活庆, 在那受活庆的活动里,把粮款发给受活的百姓哩。政府照顾了百姓哩,百姓理应记 住政府的恩,这都是天经地义了几千年的事情呢。可茅枝婆竟不出面组办这场受活 庆。其实呢,柳县长也并非真心让她出面来组办。他想她组办不定她要在那受活庆 中说些啥话儿,做出些让人上不去又下不来的事。但她好歹也是过了七十一岁的人, 是丙子年的前后,这个县惟一在延安待过的人,好歹是被上边最终认为必须敬仰的 前一辈就开始了革命的人,所以他不能不去她那儿和她说几句话。可她怎么能以为 没了她,他就组办不起这个小小的受活庆了呢? 真是笑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