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3) 柳县长从茅枝婆家走出来,径直到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去敲钟。日头正在平南 的头顶上,有吃晌午饭的几个瘸子聚在庄中的一处平地儿,他们间有个年长的是木 匠,有几个年轻的,除了一个断腿儿的,余者腿虽瘸,却是从来不用拄拐杖。端着 饭碗,一起儿见了柳县长,就都把碗擎在半空里,挂着笑儿说:“县长,你吃饭没 有呀?”县长说:“吃过了。你们刚吃啊?” 他们说:“快吃完了哩。你到我们家里再吃几口吧。” 县长说:“不吃啦。”就又问,“你们愿不愿参加受活庆?” 几个年轻的瘸子就脸上灿然了,说: “愿意呀。谁不愿意呢,我们一直在等着茅枝婆来组办哩。” 县长立下来,盯着他们的脸: “茅枝婆不组办你们就不参加了?” 那个上岁数的瘸子说:“她不组办谁组办?” 县长说:“我。” 那个瘸子说:“县长真会说笑话。” 县长说:“真的是我组办哩。” 几个瘸子就一起疯盯着县长的脸。细细密密地看一会,见瞅不出啥儿敷衍来, 就都立刻把目光从县长的脸上收回了。那上岁的瘸子一边吃着饭,一边望着别处说 : “柳县长,我们受活庄一百九十七口人,有老少瞎子三十五口哩,聋哑四十七 个哩,瘸子三十三个哩。那些少了一条胳膊、断了一根手指,或多长了一根指头的, 个儿长不成人样的,七七八八,不是这不全,就是那残缺的也有几十口人。县长是 不是想看看我们这些不圆全的人的洋相啊。” 县长的脸上就有些蜡黄了。县长盯着那大岁数的瘸子说:“我知道你是老木匠, 知道你会飞刀木刻哩。对你说,我可不是想看啥洋相,我是你们的父母官,等于是 你们的亲爹亲娘哩。全县八十一万的百姓都是我的亲孩娃。我要管着他们的吃饭穿 衣哩。你们遭了六月雪,我明天就给你们发放救济粮和救济款,所以明天我要组办 受活庆,要在受活庆里把粮款发到你们手里边。你们去参加受活庆了,就有粮有款 了,说不定比你们平常年景的收成还要多,不去参加了,就啥儿也没了。” 大家就都又重新盯着县长的脸。 县长却走了。 县长不等他们从县长脸上看出啥儿就走了。狭长弯弯的庄落儿,就只有这么一 条路,也是一条街,日头在街上暴烈烈地晒得人心慌,连鸡猪都躲到了墙阴里边了。 县长人壮实,有些矮,有些儿胖,他的影子只有他身子的一半长,黑黑的,在他身 后像无声地滚着的一个球。他穿的是一双皮凉鞋,鞋跟儿打在地上硬邦邦的响。县 长走得很决绝,像很生气的模样儿,头都不屑回一下。庄里的牛车轮子钟就挂在前 边的槐树上。槐树有一面鼓的腰粗哩,一人高处有碗粗的杈枝儿,钟就系在那枝上, 怕系钟的铁丝勒进树枝里,就在那杈枝上垫了鞋底儿。眼下里,县长不光看见了钟, 也看见了那橡胶鞋底儿。老槐树在散发着一片新芽味。胶鞋底儿有一股腐胶味。车 轮子钟和那粗铁丝,都是腥烈烈的红锈味。不消说,那钟已经歇了十几年了哩,也 许从戊午马年把一世界的田地都又分给了家户的百姓们,那钟就没有用场了,很少 再有人去敲了。外庄人是要时不时的开会哩,没有大喇叭是还要敲敲铁钟的,但受 活这样的庄落呢,县里、乡里谁都铭记着它,却又很少来人问询过庄子里的事。那 挂着的牛车轮子怕是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人去敲了。车轮的红锈味,在盛夏新发的 槐芽气味中,像一股水样鲜明明地流在一条清河里。可是哦,眼下里,县长竟要亲 手敲它了,让它重新派上召唤的用场了。县长已经到了那槐树的钟下了,正要去寻 找那敲钟的砖石时,刚才那个饭场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断腿猴,却拄着拐杖,从他的 身后赶上了。 “柳县长,”他唤了一声,脸上就厚了绛红色。 县长回过了身。 “你不用敲钟了,我一家一家去给你通知去,起原先庄里的大小儿事,茅枝婆 都是让我挨家串户通知哩。”一说完,断腿猴就拄着他的拐杖朝前庄的盲户那儿走 去了。他走得极快捷,右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左腿就离开地脸了;待左脚又刚刚 落下来,那拐杖和身子就又到了右脚前。他不是走路呢,而是跳路哟,和圆全人跑 着一样的快,一瞬眼就到了盲户的一家里,人就拐进了那家盲户的大门里。 县长就一直在后边惊异地盯着他的跳跑儿,像看一只鹿或小马在山野道上一跃 一跃地飞。 断腿猴就把各个家户通知了。 唤:“喂,大盲家,明儿一早受活庆,县长要给咱发粮发钱啦。谁家不去谁家 明春就要饿灾了!” 唤:“喂——四瞎子,明儿一早受活庆,想明春饿死你就不用参加了!” 唤:“喂——拐嫂子,你不是想见县长吗?那你明儿就去受活庆上演演吧。” 说:“小猪儿,回家给你爹娘说一声,说明儿日头一出来,就在庄口连搞三天 受活庆。” 家家也都通知到了呢。 来日里,东天泛红时,各家就都罢了早饭了,就都朝着庄头的场地云去了。日 头温温和和着,有些风,男人们穿件褂子就周身舒坦了。女人们穿件布衫就周身舒 服了。场地那儿是块水面样平整的大处地,起原先是庄里的打麦场,后来地分了, 成了瞎盲户的打麦场子了。庄里任何事情都尽可着瞎盲们。瞎盲人在受活得了许多 照顾呢,就像被娘总是多喂了几口奶的孩娃儿。因为离着庄子近,面场大,就都给 了瞎盲的人户做了麦场了。虽是瞎盲户的麦场子,可公益的事情需要集会啥儿的, 却都一向还在那麦场上。这麦场就是庄子的会场子、戏台子,一亩那么大,一边临 路,两面临田,末一面有三尺高一条地坝儿,地坝上是一块很大的坡脸地,地主人 五十三岁了,单胳膊,那只胳膊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就是棒槌似的一段儿。可他 一只胳膊一只手,却是能犁地,能翻地,还能举着头刨地儿。每年受活庆时从外村 走来看繁闹的人,麦场上没有他们的位置了,他们就立到、坐到那坡脸的田地上。 坡脸地也是犁过耙过的,一片儿暄虚,你踩踩,我踏踏,三日下来,那田地就又和 路一样壳硬了,受活庆后,地主人就又要翻地耙地了。他一边赶着牛在那地里翻着 第二遍,一面抱怨人们把他犁过的地给踩死了,踏实了。可是抱怨着,他却又一脸 心甘情愿的笑。有人看见每年割过麦,受活庆前他总是要首先去犁那块地,人家说 :“叔,受活庆还没过去哩,你这地犁了不就又给踏死了?”他左看看,右看看, 见没有别的人,就悄声地笑着说:“侄呀,你不知道哩,这地一翻犁,再让人一踏 坐,鞋上的灰,身上的屁就都钻到土里了,一年就不用施肥了。” 今年这地单胳膊他又犁过了。他以为六月雪的灾年不会再有受活庆,可受活庆 还是组办了,且还是县长亲自组办的,所以他就第一个来到场地上。接下来,庄里 人就都来了呢。搬了凳,端了椅,拿了草席儿,还有人早早就通知邻村的亲戚来这 看繁闹,就把亲戚要坐的凳子也都搬到了麦场上,早早占了一片处地儿。到了日有 三竿、五竿的时晌哩,在往日人们要下地干活的时段上,麦场上就摆了一片凳子了。 有几根木桩砸在脚地里,木桩上用铁丝捆上横梁,横梁上架着几块门板,门板上再 铺上几领草席,这也就是戏台了。戏台是由断腿木匠搭建的,他领了几个小伙,拿 了锯子和锤子,还有斧子啥儿的,只一会那几领席的戏台就搭建起来了。 戏台下的凳子也都摆了一排一排了。 邻村唱耙耧调的一男一女也都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