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6) 这一唤,掌声也就零零星星息下来,台前的人都朝台后的扭回头,受活人都在 寻看着外村外庄的百姓们。场子里又立刻静下来。空气里凝了一丝的冷。外庄人望 着台上的柳县长,有人把身子躲到人群后或者哪棵树后边。可是县长他脸上还是笑 着呢,还是一脸的灿然哩。 县长立在台上又立站在那凳子上,从秘书手里要过杯子喝了几口水,把他喉咙 扯成了筋红吼唤着说: “外庄外村的乡亲们,你们不要觉得我给受活庄人分钱分粮了,偏了心儿了。 我知道受活庄落了夏日雪时你们各村、各庄是也都落了大雪小雪的,没落雪也都刮 了大风的,小麦是或多或少减了产量的。现在我告诉你们一条好消息——你们都听 说我要到俄罗斯联邦去购买列宁的遗体了吧?都知道魂魄山那儿成了国家级的森林 公园了,要安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都已破土动工了吧?对你们说,购买列宁遗体的 钱我已经备下一些了,地区答应说我们县能凑出多少钱,他们就给我们多少扶贫款。 我们凑出一千万,他再给我们一千万,这加到一块就是两千万;我们凑出五千万, 他们再给我们五千万,那就是了一个亿。你们知道不知道,列宁是全世界人的领袖 呢,人家不会便宜卖了哩,那遗体多少钱是一定要以亿核算的。所以这一年我让全 县人交钱多了些,听说有的农民为了交这购列款,卖了猪,卖了鸡,连老人的棺材 都拉到集上去卖了,有人连下年耕种的粮种都卖了,还有人把不到年龄的姑女都提 前出嫁了——在这里,我向你们耙耧山脉的百姓们道个歉,向全县人民道个歉:我 柳县长对不起你们了,对不住全县八十一万的百姓了——” 说话间,他在台上鞠了一个躬,台下就越发静得深厚了。柳县长说:“眼下, 我要向你们报告啥儿喜讯呢?告诉你们吧,我已经备下了一大笔的购列款,只消再 从哪弄到一大笔,凑上五千万,也就等于有了一个亿。 “一个亿的钱,可不是一个担子能挑的,不是一辆牛车、马车能拉的,那是得 一辆东风大卡车才能装下的。有了这一卡车的钱,我就可以去那个叫俄罗斯的国家 和他们签订购买列宁遗体的合同了。就是钱不够,我也可以交上预付款,再留一张 欠条先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只要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放到咱们魂山上的纪念堂 ——乡亲们,父老们,到了那时候,来咱们这游乐的人就会比蚂蚁还要多。你们在 路边上卖个茶鸡蛋不要说就卖两毛钱,就是卖三毛、五毛、一块都供应不及呢。你 们要在路边开个小饭馆,那得一天到晚关不了门,吃饭的人像学生孩娃们放学了一 样排成队。你们要开旅店啥儿的,床可以脏一些,房子哪怕还漏雨,被子里的棉花 哪怕是草纸,哪怕床上有虱子、跳蚤啥儿的,那住店的人打断腿儿也是赶不绝的呢。” 县长说: “我告诉你们吧,熬过去今年的苦日子,明年那天堂的日子差不多就落到你们 头上了。日头从东天走出来,可他只照在你们家的院落和房上,外县人家里有山有 树也有水,可没列宁的遗体,那日头出来也不往那儿照,月光都不往那儿洒。” 县长说: “今儿天你们不为我鼓掌也可以,就怕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你们向我作揖 都来不及了呢。” 县长说: “今儿天是大家伙盼望已久的受活庆,我就不再多说了,下面我就和大家一道 儿来听耙耧调儿了。这也就算是我为这次受活庆做的开场演讲啦。” 话落音,县长就从那椅上跳了下来了。 台下一片安静了。 安静是没有安静多久的,也就树叶落地的一段工夫儿,台下便又掌声一片了, 台上就又锣鼓喧天了。还有唢呐声、响器声、笙声、弦声。乐匠们终于等到演奏了。 笙和响器的吹手把头昂到天空里吹,弦手、鼓手不能把头昂到天上去,他们却是一 边演奏着,一边看着台下的百姓们,又一边不时地把头抬一下,朝着天空望一望, 好像天空有啥儿绝色的景。他们演奏的是《鸟朝凤》。音乐声像千万只鸟儿在林中 飞着叫着样,还有流水和日光。日头是实实在在从头顶直照了,场子上汪下了很深 的热酷哩,所有的人都生下一脸的汗。县长和他的秘书坐在台下中央的红竹椅子上, 他们得不时地拿出手巾擦汗儿。断腿猴却是没有凳子的,他就倚着拐杖立在台子一 角儿,东张张,西望望,想去给县长递上一把扇,也就四处寻找着。寻找呢,菊梅 家的槐花就不知从哪出现了,穿一件粉红的布衫儿,一脸的粉笑如了一脸的花。她 手里拿了两把大蒲扇,挤过来将一把塞给了柳县长,另一把塞到秘书手里了。断腿 猴看得清白呢,秘书接过扇子时,还朝槐花笑了笑,朝她点了一下头;她也朝秘书 笑了笑,回点了一下头,像他们多早的上百年前都已相识相熟了似的。 断腿猴就有些失落了,如极该自己去做的一桩事情被人抢了去。槐花从他跟前 走去时,他悄着声儿说:“槐花,你是女鬼哩。”槐花冷了他一眼,咬着牙儿答: “你以为我奶不在这,你就是了庄干部?”然后他们分开了。《鸟朝凤》就近了尾 声了。先是一曲欢快的器乐儿,让流水样的声音把场子上的人心收拢到一个处地儿, 接下就是正戏了。正戏是从山外请的专唱耙耧调的草儿。草儿原名不是叫草儿,是 她在十几岁上把一出《七回头》的戏唱红了,她就叫了草儿。草儿是那戏里的人名 哩。她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三十三年多的唱演生涯使她在耙耧这里比历届县长的 名声还大哩。可名声再大,也是县长管着的人。秘书说柳县长让你到耙耧山脉的受 活去唱一出戏,她就跟着秘书来了呢。 今年受活庆的繁闹也是要靠她撑住哩。 戏装也还是台上常见的古戏装,伴奏是她带来的一个专门侍奉她唱的弦琴匠, 待她一出来,那台下就清汪汪的静下来,所有人的脖也拉长了,掌也不鼓了,连那 些卖东卖西的商摊主儿也都朝着台上张望了。这当儿,那些早已有了预备的孩娃们, 就乘机把茶鸡蛋从那茶蛋锅里捞走几个了,把面板上煮好的豆腐片串子拿走几串了, 把插在一捆稻草上的冰糖葫芦拔走两串了。那卖冰糖葫芦就扯着嗓子唤: “偷了我的冰糖葫芦了。” “偷了冰糖葫芦了。” 可他只是唤,却是不敢去追那边跑边笑、边吃着冰糖葫芦的大孩娃。因为戏已 经开始了,没人管他丢了啥儿了,他怕自己丢掉生意摊儿去追时,回来那稻草捆上 的冰糖葫芦全丢了。于是哦,他就不能专心看那耙耧调儿了,就只能一边听几句, 一边瞅着生意儿。戏是唱的《七回头》,又名《中阴紒紡矠道》。故事是说有个叫 草儿的全残媳妇,又聋又瞎,双腿残断,还又是个哑巴。她活着时受尽了人间磨难, 死了就会成为圆全人,不聋、不瞎、不残,还有一副能说能唱的好嗓子。就是说, 她死了就进了天堂了。从人间到天堂有七天的路程哩,这七天的路程上,一路都是 鲜花绿草,繁花似锦哩,只要她在这七天的路道上,径直向前,依着导引,不旁顾 回头,她就脱离了苦海了。可在这七天的路程上,她却割舍不下她那和她一样双眼 失明的男人哩,割舍不下又聋又哑的孩娃哩,割舍不下双腿残缺的姑女哩,还有割 舍不下她家的猪,他家的鸡,她家的猫、狗和牛马,于是她一步一回头,到第七日 天堂的门槛下,终于走错大门投错了胎,又回到人间当了一个全残的媳妇儿。 草儿就是饰唱的那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儿。另外一个和她配戏的男人是唱的那 位送他走入天堂的高僧儿。他们一个在阳间,守着灵棚不停地作着法事唱;一个在 阴间,走走停停不歇地唱。且两个人还不停地对话、论说和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