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边了(2) 接了钱,人家感激地朝县长望一眼,或说上几句恩德话,县长的脸上就泛了活 顺色,血浆汪汪了。也还有那年岁大的受活人,六十、七十了,接过钱会向县长鞠 个躬,那县长脸上的血色就浓到化将不开了,艳艳如了秋时的柿叶了。可终归受活 是只有四十几户人,草儿没走之前就发了一大半,这艳艳如秋的柿红在县长脸上没 持久,便一家一户发完了。这当儿,也就有人草草地吃了午饭又回到戏场这儿了。 原先摆在场子里的高凳、矮凳儿,本是依着原样摆着的,那些用来做了凳椅的砖头 和石头,也还都依着原来的秩序摆在场地上,规规矩矩呢,可是哦,那些早来的人 就偷偷把位置挪移了。矮处地的上了高处地,偏处地的跑到了正处地。还有那些没 有亲戚,就在场子边上买了吃食的,这当儿也都又回到场子了。坐到场子的正当央 了。 等着看后晌受活庆的绝术表演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哟,哪里知道柳县长还没有吃那晌午饭。柳县长给受活庄人 家家户户发了钱,受活人当然给柳县长炒了好几个肉菜儿,有炖鸡块、炒鸡蛋、炒 韭菜,还有不知从哪弄的野鸡肉和鲜兔肉,七七八八一桌子,摆在庙客房的一间屋 子里。那菜本来是还有唱《七回头》的草儿和她的乐匠的,可是这时候,一桌饭菜 就只有了县长和他的秘书了。屋外日头把新生的树叶、树芽都晒得卷了呢,可庙屋 里还堆着许许多多的荫和凉。县长洗了脸,解了手,秘书说:“柳县长,吃饭吧。” 柳县长却坐在桌前不动弹。 秘书说:“再让给你烧些可口的菜?” 县长说:“就这吧。” 县长话是说过了,却依然不动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朝后仰着,头朝后钩 着,双手又在脑后交叉起来拦着头,似乎生怕他的头会后钩过了掉落去。他的头和 手在打架一样顶着反向用着力,眼却盯着迎面贴了报纸的白庙墙。 秘书说:“草儿走了就走了,你别想那么多。” 县长言默着。 秘书说:“后晌就是绝术了,吃过饭你还得讲话呢。” 县长盯着面前嗡嗡飞的两只金苍蝇,看着那苍蝇落在这个菜上吃一口,落在那 个菜上吃一口。 秘书赶着苍蝇说: “柳县长,要么吃罢饭咱们去魂魄山上看看列宁纪念堂?一到那儿你就没有啥 儿不悦了。” 县长把目光落在了秘书脸上问:“你说我一人发给他们五十一块少了吗?” “不少哩,”秘书说,“五十多块能买一百多斤粮食呢。” “我以为他们每家都会给我磕个恩德响头哩。可却啥也没有呀。” 秘书便有些灵悟了,朝着外面走去了。 县长说:“你去哪?” 秘书说:“我去让厨师再烧一个汤。” 就走了。 又回了。 秘书回来手里端了一大碗的汤,灿韭黄和绿香菜浮在汤面上,还有蹿鼻儿的胡 椒味。那是很开人胃口的酸辣汤。随后呢,紧步儿相跟着竟来了十几个的受活人, 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中老年,有男有女哩,他们一进来便哗啦啦一片地跪在了县长面 前了,跪在那一桌菜的前边了,跪在庙屋外的院里了。人是有猴跳儿和瘸子木匠领 进来的,猴跳儿和木匠自然跪在最前面,旗手样带了头儿说: “柳县长,今儿前晌你给我们受活人发了灾钱了,在戏场子上我们没法给你磕 头谢恩哩,眼下我们全庄就在这儿谢你了。” 那一群人就齐刷刷地朝县长一连彻地磕了三个恩德头。 柳县长就有些急慌了,筷子在手中也慌得掉落了。一满脸飘着的红润,如了晨 时的霞色,闪光发亮着,却又急急切切说:“这是干啥儿?这是干啥儿?”说道着, 忙迭迭去把木匠们扶起来,再把许多别个的庄人扶起来,又狠狠说了许多责怪的话。 尾儿时,还拉他们坐下和他一道吃菜啥儿的。庄人们呢,自然也是不肯和县长一道 吃喝的,他就把人们送出了庙客院,回来一脸光亮地斥责了秘书许多话,令他以后 绝也不能再去做这领人来下跪磕头的老辈子的事。末尾儿,二人就开始吃那炖鸡了、 鲜兔了,和野鸡的翅膀及着蘑菇、青菜啥儿的。 柳县长狼吞虎咽地吃,三三五五也就吃饱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吃得倒快哩。” 县长说:“百姓们都到了场子等着要看绝术了,我们咋能让人家在那干干等着 我们呢。” 也就赶脚儿丢下碗筷到了庄口场子里。场子那里果然就已经黑黑鸦鸦立站满了 庄人了。准备着绝术表演的受活人,也都在台下待着了。 就是在这一场的绝术表演里,许多事情云开日出了,像一场大戏真真正正把幕 拉将开了一模样。柳县长也才豁然明朗呢,原来不是他救了受活人酷六月的大雪灾, 是这场六月雪救了他,急救了他那购买列宁遗体的天大的计划哩。 絮言: ①不消受:耙耧方言,意为受不了。与“受活”有相对、相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