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儿,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了(2) 那时节,可真是一世界都陷在了静安里。县长望着她就像望见炎炎的日光不见 了,月亮出来了,一世界的日色转眼间变得水月溶溶了。 她在黑静里立站着,听见县长是站在台子当央靠南一点儿,是在她的左手边, 听见县长的秘书是站在县长的身后哩,听见了挣多了奖钱的断腿猴跳儿,是立站在 她的右边的。台上和台下,那一捆儿一束的黑目光,像一片黑草样都在朝她倒靠着。 她听见那目光都有些惊异色,如晚秋时的树叶样,黑瓦瓦地朝她身上落下来。听见 她的几个妹们看她的目光,从台下飞上来,像窗子缝的风样吹在她脸上。 县长说:“你叫啥?” 她说:“叫桐花。” 县长问:“多大啦?” 她说:“十七啦。” 县长说:“你是谁家姑女哩?” 她说:“我娘叫菊梅,我婆叫茅枝。” 县长的脸一下就白了,可一个瞬眼间,县长就又回到了他常时的模样了。 他问她:“你有啥绝术?” 她说:“我啥都看不见,可我啥都能听得见。” 县长说:“你能听见啥?” 她说:“我能听见鸡毛儿从半空落下来,就像树叶扑嗒一下从树上掉下来。” 县长就让人从场子边上找来了一枝麻雀毛,灰黑色,毛根那儿是雪雪的白。他 把麻雀的毛紧紧地握藏在手里边,把拳头举到她眼前,摇摇晃晃说:“我手里有根 芦花公鸡毛,你说这是啥颜色?” 她说:“黑色哩。” 县长又取出一根白杆钢笔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是啥?” “啥也没有哩。” “这是一杆笔,它是啥颜色?” “黑颜色。” 县长就把那雀毛从他手缝展露出来了,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举在她的脑后 边,说你听着,看这鸡毛会落到哪儿哩。桐花把她的眼睛睁大了,黑眼上雾丝丝的 模糊也都没有了,眼就亮得如了假的一样了,动人诱人得没法儿细说了。场子上这 时厚了一片奇静哩,原本要走的外庄人,也都又折回身子了。坐在凳上的人,也都 站到了凳上了。坐到砖上的人,也都立站到了砖上了。从树上下来的孩娃们,又爬 到树上去看了。那些瘫子、瘸子和瞎子们,他们看不见,就在台上或台下一动不动 儿,等着边上的人给他们说着结局了。一世界就都沉静下来了,落日的声音隔着山 脉也都有了响动了。所有的眼睛呢,也都盯在了台上县长那拿了雀毛的手上了。 县长手里的雀毛就从他松开的手里落下来,打了几个旋,飘到桐花的右脚边儿 了。 县长问:“落到哪儿了?” 桐花没有答,她弯下腰,抬着头,一摸就摸到她脚边的羽雀毛儿了。 台上台下便一片黑嘘嘘的惊异了。榆花的脸上是一片红亮了,四蛾儿的脸上也 是一片红亮了,可那槐花的脸,惊异着,挂了热红的羡色儿,那羡色不仅是红亮, 且红亮里还闪着黄金白银的光。县长呢,他在那一片的唏嘘中,盯着桐花的眼,从 她手里要过羽雀毛,又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她那双黑大的眼珠依是漂漂亮亮地木然 着,就把它递给秘书了,暗谕他把那羽毛从半空丢到台子下。 秘书就把那羽毛丢到台下了,像把一口气轻轻吹到了台下样。 县长问:“丢到那儿了?” 桐花说:“丢到我前边的一个坑里了。” 让人把那羽毛捡上来,县长把羽毛举在半空没有丢,他问她:“这回丢到哪儿 了?” 桐花想了好半天,便一脸失神地摇摇头:“这回我啥也没听见。”县长就过来 站在她面前好久一阵子,给她手里塞了三张百元大票子说:“你听了我三次丢这雀 毛儿,给你三百块的奖钱吧。”看桐花接了钱,一脸喜色地在摸着那新哗哗的百元 的票,像摸着啥儿时,县长立在她对面,盯着她的脸儿问:“你还能听见啥?”桐 花她就把那钱收叠起来装在口袋里,问:“还给奖钱吗?” 他说:“不是听的,是别的绝术我还给你钱。” 她就笑着说:“我用拐杖敲敲树,能辨出哪是桐树、哪是柳树、哪是槐树或者 榆树和椿树。”他就领着她到场子边上敲了榆树、楝树和两棵老槐树,她也就果真 都听辨出了哪是榆树、哪是槐树、楝树了,他就又给了她一张一百元的钱。让人搬 来一块石头一块砖,还有一段青石板,让她接着用那拐杖敲,也竟都敲出了一个分 别了,就又给了她一张百元的奖钱了。到了这时候,台上台下就一片乱乱嗡嗡了, 看见桐花转眼间挣了五张簇新百元票,就都到处是感叹了、说论了。二妹子槐花, 也就第一个忙不迭儿爬到台上去拉桐花的双手,去扯她的胳膊了,声声口口说: “姐,姐,明儿天我牵着你到镇上去赶集,想要啥我都给你买。” 日头是终将落过西山了,一抹红色在受活也淡得似了烟尘了。那些想表演啥儿 的,也不能表演了。外庄人也都从惊异感叹中抽着身子回家了。庄子当央间为受活 庆做大锅饭的人也来唤着让人们回去吃白菜熬肉了,喝大米煮汤了。就是这当儿, 县长心里那个最初不明不白的一丝芽草儿,在一冷猛的瞬眼间,清清楚楚、明明白 白、轰轰隆隆长成了一棵参了天的摇钱大树了。 他决定要在受活组建一个绝术团,到世界上的四野八面去出演,那出演的门票 钱,也就正好是集凑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笔巨大款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