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2) 明儿一早,这定了名姓的六十七个受活人就要走了呢。菊梅已经有十天没有出 门了,从县长和秘书住到庙客房她就没有出门了。 可眼下,她的闺女桐花、槐花、榆花都水样涌在家里卷拾各自的行李衣物了, 竟都要随着绝术团离开村落庄子了。 菊梅坐在院中央的石头上,正晌午的日头把院落晒成了蒸笼呢。没有风,汗在 她的脸上潺哗哗地流。树阴已经从她身上挪走了,把她抛在那酷烫的日头地,就像 把一把菜放在热炒的菜锅里边了。这院子的造构呢,本是两排四间厦房屋,三间上 房的簸箕宅,她和盲姑女桐花,睡在上房地,其余的槐花、榆花们,一堆儿住在了 两边的厦房地,一间房地两张床,各自的衣物都放在自家床头上。没箱子,有箱子 那屋里也没有地处摆了。她们在那屋里挤生了十几年,像在一个窝里挤够了的鸟, 终是欲要满月出窝了。这个问娘说,我的那个粉红布衫去哪了?分明明是昨儿还叠 好放在床头的,这咋就一瞬眼间不见了。那个问娘说,我的那双平绒布鞋去哪了? 前天我脱下来就放在床下的呀。 坐在那儿望着进进出出的姑女们,菊梅是一概不去应言的。她心里的茫然,如 了一大片山脸上的野荒地,原是植种着庄稼的,四季分明地春种秋收,秋播夏忙地 收成着,可眼下那些种地的人转眼间都要走了哩。地要荒了哩,人心也随之相荒了。 她知晓庄里这几天生发了天大事情了。一个出演团要变了受活的命运了,如那个人 那时候一下子变了她的命运样,这时要变了一个庄人的命运了。说起来,就像大旱 岁月里卷来的一股水,即便是了大洪水,谁也无力去拦阻庄人们朝洪水涌过去。她 想,她们要走就走吧,水是要流的,即便是鸦雀,也是终归要飞出窝儿的,就随她 们去了吧,便悠悠地叹下一口气,从日光处的石上立站起来了。 出门了。 她觉得她不能不去见见那个男人了。 她就去了庙客房。 时候是往日歇息午觉的时候儿,可今日午时的当儿里,街脸上的人们却像都在 为一台大戏忙碌着。昨儿受活庆都还在绝术表演哩,今儿这些表演的人就准备着要 出门远行了,要去做另外的人样了,过着另外日月了。忙着的受活人,无论瞎子、 瘸子、圆全人,都是一脸红粉的喜庆哩。 碰到了人,人家说:“菊梅呀,你好哟,四个姑女有三个都成了出演团的成员 啦。” 她就笑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人家说:“菊梅嫂,日后你家的钱是花不完了呢,我去借时可千万大手一些呀。” 她亦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也就到了庙客房。庙客房里正有一对夫妻下跪哩,是一对圆全人为孩娃向县长 求情呢,县长就坐在正房中间的椅子上,大晌午,他有些瞌睡了,一脸的慵懒如黄 泥样挂在他的身上和脸上。秘书不知去了哪儿了,只他独自在屋里,因了瞌睡,貌 样上似有些生气地盯着面前跪着的圆全人:“你有话起来说。” 那跪下的就倔倔地下跪着: “县长哟,你不答应我们就死也不起哩。” 他也就又耐了性子了: “你娃到底会啥儿?” “他虽人样儿丑,可他能闻到几里路外的麦香味。” 县长说:“我也能闻到几里外的麦香味”。 那夫妻就有些急焦了: “他在庄里还能闻出庄里谁家蒸馍了,能闻出那馍里卷了芝麻还是卷了葱花和 韭菜。” 县长想了想:“真的吗?” 那跪下的就说我去领来你试看试看吧,他能闻出这屋里哪有潮湿哪有煤烟和哪 有老鼠屎。可虽他们说得多逼真,县长还是扬手摆了摆,说你们走了吧,待我睡起 来,把孩娃给我领来试看试看再说。然后那对中年夫妻就朝县长磕了头,也就起身 退着出去了。庙院里的几棵老柏树,在院里铺了极厚的浓阴儿,菊梅在那树阴下立 马落汗了,凉爽了。她望着那退出的一对两口儿,原来是庄里的瓦匠和他家里的, 就彼此对目望了望,想说啥,又都没有说,因为菊梅看见人家脸上的不悦了,明了 那是因为她的一堆姑女大都入了那团里,可人家一个儿娃竟没选进去,也就生了芥 蒂了,彼此间冷漠漠地看看走了呢。脚步声在庙院的砖地上,像松软的桐木落在石 板上,空空的,却响亮,传出老远老远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