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1) 茅枝婆从她的家里出来了,脸上深皱里的青黄,是真的如了冬日冰冻在河沟边 的泥糊水。手里的那根医院里的铝拐杖,在脚地掏出了很响的亮音儿。她不说话, 路也走得捷捷地快,人像在河面上依流而下、荡动着的一根干枯而结实的竹。日头 已经平南向西了,庄街上的忙碌,比了先前平静些许了,好像为准备出门的有绝术 强长的庄里人,也都准备好了呢。包袱借到了,没借到的也都把床上的单子,从中 撕开,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包裹衣物行李的包袱了。赶急儿做衣、做鞋的媳妇们, 也都不在街上纳做她的针线了。急制着拐棍的木匠们,也都丢下斧子、锯凿,开始 伸了他的酸疼的懒腰了。安静了许多呢,鸡、猪们,都又如往日那样在街上无所事 事地走动了。 茅枝婆是在一切都就了绪儿时,才知晓柳县长要在庄里组办起一个绝术出演团, 这出演团一下就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除了几个圆全的,其余都是瞎聋瘸拐者。 十天前,她是吐了县长一脸恶痰的,可县长和乡长、秘书们说要蹲住在庄里时,她 却还是让断腿猴领着人把庙客房给他们收拾了,让断腿猴把县长们轮流的派饭一家 一家派排了。交代说屋里洁素的,每家做好饭都去庙客房里唤他们去到家里吃,屋 里脏乱的,就用罐子提上汤,端上馍,炒上菜,把饭菜送到庙客房里去。 她想他说到底还是一县之长哩,住到了受活庄子里,她即便和他天仇地恨着, 也还是要给他们一口饭食的,也就让断腿猴都去安置排办了。断腿猴家就在茅枝婆 的房东邻宅里,他腿快人灵,茅枝婆有事总是差他去一家一家说道儿,或去敲了钟, 站在石头上高唤一嗓子。茅枝婆不是庄落的干部哩,可茅枝婆又哪能不是干部哟, 断腿猴也不是庄里啥儿人物着,可茅枝婆总差他做事他就是了人物了。 茅枝婆说:“县长们住进庙客房的一应事儿,你就管着吧。” 断腿猴也就一应管着了。 可是哦,十天了,一个月间过了三分有一了,茅枝婆才忽然想起来,十天间断 腿猴管着庙客房的一应日杂的事,十天间她没有过问过,他也竟没有过门来和她说 道过,就像那些事本该有他来管一样儿,不消她去过问一样儿。就像他真的是了村 干、庄干一样呢。虽则两户人家仅仅儿一墙之隔着,可是哟,他竟就敢连庄里组办 了出演团这天大的事都不言不道一声儿,连赶明儿一庄人都要离开庄子了,把一老 满全的田地,都留给那些老人、孩娃和实笨的残人们耕种,竟都不言一声呢。 茅枝婆知道这些,是蛾儿一蝶一蝶地过来告诉的。她正在家里缝着自己寿终衣, 把草席铺在院中央的树底下,绸的,丝的,黑的和绿的,粗面线和细洋布,那么剪 剪裁裁,一针一针地缝,一件一件地为自己准备着。每缝一件都叠好放在床头的红 漆板箱里,没人知晓她缝了多少件,也没人知晓她缝制多少件才算了一个够。十年 前,她一过五十九岁,就为自己准备寿衣了。她已经为自己缝了整整十二年的寿衣 了。掏空取闲,她就不歇针息线了。因为柳县长住进了庄子里,她不想见着他,就 每天把自己关在院地又缝做寿衣了。一群狗卧在她身边,默默地像一群儿女孩娃样, 安详呢,也有些凄凉呢,就那么过了整十天,在她要把一件黑绸寿袍的边儿缝好时, 幺蛾儿就尖着嗓子推门飞扑到了院落里。 “婆,婆,快些吧,娘不让姐们去出演团当那演员哩,姐们死也要去,娘就哭 了呢,在家里就和姐们吵成了洪水涝天了。” 茅枝婆就住了手里的针,问明了庄里这些天的诸多事,呆一会,脸上深皱里, 就冻下了泥水似的黄青凌凌的冰。 就从家里出来了。 一群狗看她那样一张生气的脸,本想随了她地步出门的,可却都只抬头看了看, 站起来,又都卧下了。茅枝婆把自家大门用力关得一老天的响,连随她出来的蛾儿 都被那响声惊住了。她地步着在前边,儒蛾儿一蝶一蝶地跟在她的脚后里,以为外 婆是要去自己家里的,可她却先自把自己竖在了断腿猴的家门前。 “断腿子——你出来。出来把事情给我说清白。” 这是三间土草房,一方坯院落,大门欲倒欲塌却又总是竖着的那般家户儿。断 腿猴坐在上房屋门口,正往木匠给他新制的拐杖把上缠着软棉布,听见茅枝婆的叫, 就把拐杖竖在屋门框儿上,跳着脚步来到了大门口。 “是茅枝奶啊,天又没塌你咋这样生气呢?” “柳县长是不是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要到耙耧外满天下里出演绝术哩?” 断腿猴说: “是的呀,是六十七个哩,叫绝术表演团。” 茅枝婆不相识似的瞟着断腿猴: “这么大的事你咋敢不给我说道一声呢?” 断腿猴也不相识似的瞟着茅枝婆的脸,“是柳县长说你不是庄干部,让我不消 给你说道哩。” 茅枝婆就被噎了一下子,随后道: “我是不是庄干哩,可我要不言声,看他姓柳的咋能把这六十七个受活人领出 受活去。” 断腿猴也就笑了笑: “他咋领不出受活呢?” 茅枝婆问: “你去吗?” 断腿猴说: “当然哩,我是出演团的干部哩,副团长,咋能不去呢。” 茅枝婆说: “我不让你出庄你能去成吗?” 断腿猴说: “茅枝奶,柳县长说了哩,说你老了管不了庄里的事儿啦,以后庄里的大小杂 务都让我管哩,说过些日子他就宣布咱受活是一个行政村,让我当着村长呢,是我 不让谁出庄谁才不能去呢。” 茅枝婆就那么怔在断腿猴的大门口。后晌闷热泛红的日头在她花白的头上像镀 了一层金。她似乎被那金色铸住了,人有些僵硬着,脸也有些僵硬呢,整个人都凝 在了僵僵硬硬里,如了土坯石块叠砌的一根柱子样,似乎谁一推,她就会倒在地脸 上。断腿猴望着面前僵住的茅枝婆,他像一个儿娃那样涎涎笑一笑,说茅枝奶,你 老了,都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该让我当几天庄干试看试看了。说我一当庄干部,受 活庄的日子准就好了呢,准比八百老辈前种那天堂地的日子还好哩。说完这话儿, 断腿猴就转身回家了,还把自家大门关上了,把茅枝婆如了讨要的乞人样关在门外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