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2) 山脉和庄落便静得没有一丝声动了。 断腿猴的关门声,响如锥子样拧着响在庄街上。 儒蛾儿立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她脸上挂有被人惊吓了的苍白色,忙迭迭叫了一 声“婆”,跑过来扶着她,像生怕她会如一段腐木倒下样。 可茅枝婆僵硬着,却如一棵树样立得稳稳扎扎哩。她盯着断腿猴家关了的柳木 院落门,一冷猛地举起拐杖在那门上掴打几下子,将那关死的门又咣里哐啷打开一 条缝,对着那条门缝喊: “断腿子,做梦吧你!死了当干部的心吧你!” 然后她就旋着身子,拄着拐杖,朝庄街中央一倔一倔走去了。她的步子比从家 里出来那时大了些,腿上的瘸也鲜明了,拐杖落地的声响也就当当当的沉重响亮了, 像那瘸是假的呢,是她故意这样戏着瘸样让人去看一模样,像她要用她的瘸和拐杖 来向庄人们示威样,要阻止受活人们冷猛间做出的出村出庄举止样。茅枝婆就这样 从庄后到了庄子中,到了马聋子的家里了。马聋子那耳上放炮的节目是出演团的一 出大戏哩,他不去,那出演就少了一杆大台柱子了。马聋子正在把他外出的鞋袜裤 衫往一个兜里装,那隔耳放炮的木板有如一张铁锨那么大,正靠在一张桌子的腿边 上。茅枝婆走进聋子家,立在他身后,可着嗓子叫了一声:“马聋子!” 马聋子忙迭迭地住了手。 茅枝婆唤:“你把身子转过来。” 马聋子就把略微能听见的左耳旋对了茅枝婆的脸。 茅枝婆问:“你也去那出演团?” 马聋子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他的话,就可着嗓子大声答:“一月几百上千块钱 我咋能不去呀。” 茅枝婆说:“你会后悔呢。” 聋子说:“我才不后悔,比种天堂地、过那倒日子还好我死都不后悔。” 茅枝婆说:“你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去。” 聋子对着茅枝婆吼着嗓子唤:“我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 这回我死了也要出去哩。” 茅枝婆又到单眼家里了。单眼的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呢,正坐在屋里试穿他娘给 他做的鞋。茅枝婆说:“你去在人前穿针纫线,那是辱你哩,辱你的眼,辱你的脸, 那是把你当成猴耍哩。” 单眼说:“在受活呆着倒是不遭辱,不遭辱可我二十九岁了,二十九了我连媳 妇都找不到,你说我能不去吗。” 茅枝婆又到瘫媳妇家里了,说: “你不能不去吗?” 瘫媳妇说:“不去我在受活穷死呀!” 茅枝婆说:“别忘了你是咋样瘫的呀,别忘了你是咋样来的受活庄。” 瘫媳妇说:“记住哩,就是记住我才不能不跟着上边的人出门呢。” 茅枝婆又去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家里了。 茅枝婆说:“孩娃才过了十三呀。” 人家爹娘说:“再长几年他的脚就穿不进瓶里啦。不小啦,该让他出门闯荡了。” 茅枝婆说:“不能拿着孩娃的缺残去让人看呀。” 人家爹娘说:“你不让人看这你让人看啥呀?” 茅枝婆就从小儿麻痹的家里出来了。庄子里是愈加的安静呢。西去的日头把满 庄酷夏新生的树叶都照得红亮了,像树叶也会发光一样儿。庙客房在这日头的光亮 里,静静坐落着,如了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一模样,有了年头了,有了岁数了,啥 儿也不消去言说声张呢,就那么静静看着也就行呢。高老的苍柏树,把影子拖着铺 在庄街上,将那亮堂的庄街染黑了半截儿。茅枝婆走路没有先前快捷了,没有先前 快捷她却比先前瘸得更加鲜明哩。起原先,在脸上凝着的硬硬的冷黄疏淡了,变成 了漂浮不定的灰,她像被人抽了筋骨样,软软地拄着她的拐杖走,慢慢的,拖着脚 步,有一缕白发散在她的黄额上。到了庙客房的门口儿,立下来,望了望,她就进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