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3) 县长正在端着大茶杯子喝他的水,秘书正在叠着他帮县长洗的裤衩和褂子,叠 着往县长的行李箱里装。县长说:“那裤衩让我收拾吧。”秘书说:“哪能呢,又 不脏,就是做蒸馍的笼布也不脏。”县长就让秘书收拾了,一脸的安详和喜悦,望 着秘书,像一个父亲看着他的孩娃长大了,能帮他干活了,可以坐在那儿悠悠闲闲 指指派派孩娃了。县长喝着水,想起了啥儿样,回头瞟一眼正墙上挂着的那张他的 像,又对秘书说: “摘下来吧,不合适。” 秘书说:“留着吧,没啥儿不合适。” 县长说:“要留下来你把它往下挪一点,我咋能和人家并头齐肩呢。” 秘书就爬到那像下的桌子上,把县长的像摘下来,朝下挪了半筷儿高,使县长 的头顶在毛主席像的肩膀上。秘书说:“这样行了吧。”县长看了看:“可以再往 上挪一点。”秘书就又往上挪去了,让县长的像只比毛主席的像低出半头儿,才在 那像的四角按着图钉儿。这当儿,茅枝婆出现在了庙客房正屋门口了,立在那,默 言着,望着县长,没了十天前在梁上雪地见他时的那种不屑了,没了那种娘在儿娃 面前的威严了。倒像有事要求了孩娃、又怕孩娃不应的一个可怜老人了,像怕孩娃 会突然起身动手打她样,怯怯的,恹弱着,如若不是夹了拐杖就会倒下般。县长看 见了茅枝婆,就像十天前茅枝婆起初看见了他,一脸的不屑不耐烦,也就依是坐在 屋里桌边上,端着水杯子,并不喝,却又不言不动呢,只那么瞟着和盯着,像没有 看见一模样。 “你真的要办那残人出演团?” “是绝术表演团。明儿就走了,先到县城演,海报都让人在县里四处张贴了。” “你要毁了受活庄儿呢。” 县长就笑了: “毁啥呀,我让受活庄立马就家家盖楼瓦雪片哩,让所有的残缺人都有花不完 的钱,过天堂的日子呢。” 茅枝婆说: “你要不把受活人领走,我可以跪下给你磕个头。” 县长就笑了: “我不欠人磕头。等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谁见我都会磕头呢。” 茅枝婆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庄落里,我可以把你的像挂在我家屋里正堂上,谁的像也不 挂,就挂你柳县长一个人的像。还可以每天早晚都进香。” 县长又笑了,淡淡说:“我知道你从让受活人入社①那天起,都想让受活人把 你每天上香敬着哩,可你一辈子却最对不起受活人,没让受活人过上好日子。我和 你不一样,我为受活人是不图人上香敬着哩。我不图名利呢。我就图受活人心里念 我就行了。我知道你因为腿瘸,预报天气准,其实哩,你也可以到那团里演一个预 报天气的啥儿节目哩,你去了,我让你每月拿那团里最多的钱,比别人多出一半、 一倍也行呢。” 话到这,县长望着茅枝婆,就像望着他在规劝他的一个姑女儿,像他说的话, 入了人的心肺了,能把人从那岸劝到这岸上,于是呢,脸上就漾荡了很厚很厚的红 亮和快活。望着柳县长,茅枝婆不言声儿了,她像被县长在脸上掴了几个耳光样, 忽然间脸上有了一满全的青紫色,像是她很想像十天前那样把她的拐杖在他面前舞 起来,挥挥打打的,可她青紫着脸,真的要试着在他面前舞划她的拐杖时,她的身 子却没有一早先的稳扎了,没等她把拐杖挪离脚地儿,突然的,突然突然的,她人 就像一捆草样一冷猛地倒下了。不是像一根椽木样,一冷猛地重重倒下的,是像一 捆草样飘飘无力地倒下了。倒下来,她就一脸不歇的抽搐和拧扭,嘴角上挂了白沫 了,吐着白沫,还面对着天空嘶嘶哑哑地哭着只有她、只有受活人才能一明二晓地 唤: “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 入社啦——” 茅枝婆像是有了羊角风。在庙客房门口的蛾儿看见外婆一捆草样倒下来,先还 要往庙客房里跑,一脚踏进来,却又立马抽了回去了。往她家里跑去了。跑着大叫 着: “娘!娘!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庄人们就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菊梅和她的姑女们也都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 了。整个受活都是了洪涝汪汪的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