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言——入社(1) ①入社:这是一个只有受活人才明白的历史用语的简称,是独属于受活的一段 历史故事。 说起来,几十年前的己丑牛年里,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天大的事。茅枝婆那时候 还年轻,也才二十七八岁。二十七八岁,她已经做了石匠多年的媳妇。做了媳妇, 未及生养,因此水嫩秀润,腿虽有些瘸,可也没有瘸到哪里去,慢些走路没人能看 出她是一个残疾人。她是几十年前,石匠到耙耧山里给人洗磨时从半道捡回的一个 大姑娘。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饿得柴柴瘦瘦,死死昏昏。石匠从 深山二十几里把她背回庄,喂了水,灌了汤,过几年她就做了他的媳妇了。那个年 景里,耙耧人从外边背回一个女的就做了自己媳妇是常有的事,没有什么可以惊奇 的。可惊奇的是,这个叫茅枝的姑娘,人不是庄稼人的样,穿的却是庄户人家的家 常服,可又长到十七岁,还不会种庄稼,不会缝衣裳,倒能认识不少的字。她是被 石匠从路边救活过来的,那时石匠单身过了三十一周岁,将近比她大了十五岁,是 合该立马和她成亲结婚的,可石匠因为大,茅枝因为小,却没有很快成亲过日子。 她就在他家和他分开着住,那么长久地分铺安顿着。安顿着,却又常常透出要离开 受活、走出耙耧的心。她是人在受活,心在耙耧外的世界飘浮着。飘浮却又没有最 终一横心离开受活庄,都以为是因为石匠一家对她的好,究其实,倒不完全是这样。 她是从小跟着母亲和红军走了千里万里的人,在第五次反围剿的战斗中,有一夜, 她和母亲睡在山洞里,忽然母亲就被几个男的红军抓走了,天亮时,和另两个红军 一道被枪毙在了一条河边上。她是三天后才知道母亲是被一个她常叫伯伯的红军团 长枪毙的,知道了母亲和那另外两个一叔一伯的红军是叛徒,说一个团几个月来总 甩不掉敌人的围追和堵截,都是母亲和那叔、那伯告的密。因为她是叛徒的女儿, 即三天在洞里没吃饭,也没有哪个红军叔啊、伯的敢去给她送上半碗汤。可是到了 第四天,有个红军营长把她从洞里抱出来,给了她一碗汤、三个煮鸡蛋,说她娘不 是叛徒,叛徒是另外几个人,也都已经枪毙了,队伍已经可以安全地甩掉敌人,和 中央红军会师了。说她母亲已经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她是烈士的后代,革命的后代, 因此就成了最小的红军女战士。 就跟着队伍从四川的哪儿辗转着往西北的方向去,一年又一年,她长出成人样 儿时,能持枪打仗时,部队一到西北,就在一场恶战中被打散了,姐妹们各自离散, 流落他乡。在那些跟着队伍的年月里,她是在惊惊恐恐中长大的,敌人的枪声和枪 毙母亲的枪声总在她的睡梦里砰砰砰地响,就在这外人不知的惊恐里,她说要走着, 却又一天一天留在了受活庄。留下来,却又总不忘记着走。日间里闲下来,她总是 要到山脉的梁道上,碰到从山外进来的路人就问人家许多事,问外面的世界怎样了, 仗还在打着吗?日本人到了山东到了河南没?而路过的人,也是多半不能告诉什么 给她的。她也就终于明白,耙耧山脉在世间的偏僻,就像一块平常的碎小石头,被 遗落在一条漫长的沟谷间;像一蓬儿草,生长在一大片的林地样。路过梁道的人, 也都是对世事知之甚少的耙耧人。又三年两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外面世界上, 有关日本人长短的消息,也是今天传过来,明天传过去,并没有什么的确凿和一定。 但因此,受活人也就慢慢知道了,她是跟着队伍走过的人。可是走过了,也就走过 了,心里有了伤,身上有了疤,腿瘸了,落根在受活这地方,是连心思也不能走远 的。还有那偏僻,连一丝革命的确凿消息也没有的偏僻,也就成了她要走却又留下 来的最好理由。似乎也就只好让日子把那些往事全都掩埋着。受活有种不完的地, 有吃不完的粮,她也就日渐习惯着,会了种地,会了缝衣,成了庄稼人。石匠有一 个七十三岁的老瘫娘,她是受活年龄最大的人,最知道受活的来龙与去脉,关于受 活的起源与传说,都是出自她的口。茅枝每天和她在一起,是开口合口都称她为奶 的。庄里有人说,你让茅枝给你叫娘嘛。她就说,你就别操闲心了,该让茅枝给我 叫啥我心里清白呢。人又说,让你孩娃去把她睡了去。她就冷眼盯着那个规劝她的 人,说闲了就歇歇你的嘴,心咋就不长到肚里呢。 庄人们就愈加敬着了石匠的娘。 可庄人们以为茅枝永生都不会和石匠结婚时,有年冬天他们成亲了。后来庄人 们才知道,是那年冬天石匠的娘有了病,临终时抱着茅枝尽了劲儿哭,哭着和茅枝 说了很多话,茅枝也哭着和她说了很多话。后来几十年都没人知道她们说了啥,可 是到末了,茅枝就答应和石匠结婚成亲了。 答应了,石匠娘就安安详详死去了。 那一夜,她就和石匠合了铺。 那一年她虚岁十九,他已经快到三十五岁了。 就那么过活着,择日子埋了石匠的娘,石匠就不再出门去洗磨,日日夜夜地守 在家,守着她,种着地。茅枝呢,虽还时常打听一些外面世界上的事,比如人家说, 日本人到了九都了,她的脸上会有一些惊白色。人家说日本人从城里到了乡下要粮 食,见了孩娃们还给孩娃发些洋糖吃,她就会有一脸的狐疑色。关于外面的风雨和 枪枪炮炮的事,她虽依然热爱地打听着,却从不再说要离开受活走了的话。 她是真的成了一个受活的人。石匠去犁地时她就牵着牛。石匠割麦时她就在石 匠身后捆麦捆。石匠发烧了,她就到村里寻姜找葱给他熬汤喝。和家家户户都一样, 虽都是有瞎、有聋的残缺户,可却扎扎实实地种地收割,忙秋忙夏,到季里,家里 的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掉,日子过得殷实而富足。世外的事和受活人的日子遥遥 相隔着,如相距了十万八千里。除了庄里人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赶集买些油盐,捎回 来一些亦真亦假的战事消息外,受活是和外面世界遥遥相隔着。 就这么一天一天隔着过去了。 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 春夏秋冬地过去了。 过了己丑牛年到了庚寅虎年,照着民国的日子算,到了民国三十九年哩。就是 那一年,那一年的秋天时,茅枝去几十里外的街上赶了一次集。先前庄里赶集都是 男人的事,是那些圆全的男人和不盲不瘸的男人们,把各家要卖的杂物挑出去,把 要买的物杂挑回来。 可是这年秋,落叶满地时,茅枝去自己家田头摘柿子,就远远看见从山下路上 爬来了一个人,她就在那柿树上问: 喂,你知道外面世界啥样吗? 那人抬头望着她: 啥子啥样啊? 她说日本人打到哪儿啦? 那人就惊着说日本人早就回家啦,他们乙酉鸡年从民国三十几年的八月投降至 今都又过了五年啦,眼下连民国都没啦,四邻八村都已经入了合作社了呢。 那样几句平淡的话,树下的人不会想到它将给树上的人带来怎样内心的波澜和 惊奇,不会想到一个人的和一个村庄的历史将从此翻开新的一页。他走了,她在树 上遥望着耙耧山脉以外那隅开阔之处,秋天的白云在天空淡淡飘动着,日光如水洗 了般明明亮亮,大地与万物,都在这明亮中发生着奇异的变幻与流动。就是在这变 幻与流动中,茅枝最后望了一眼那穿中山服的人的背影儿,她从柿树上下来回家了。 来日,她一早就往镇上去赶集。从受活到那叫柏树子街,来回有一百多里路。 所以她是在鸡叫头遍就起床,鸡叫二遍就上路,鸡叫三遍时,她已经独自在山脉上 走了十几里。 到鸡叫四遍时,就下了耙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