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言——入社(2) 到天色亮得一望几里时,就见到意外景色了。她看见一处村落,一片田地,看 见了一面山上的一块小麦地,竟有几亩那么大,小麦地里有男男女女几十个人在一 同锄着那块地,横来一排,一字儿排开,锄过去半亩就完了,再回来就有一亩锄完 了。她不明白谁家能有这么大的地,谁家会有这么多的人。受活庄最大的地块是马 聋子家的地,一共也才八分半。可是这地块,大到了整面坡,最少有几亩。再一说, 谁家人口再多也多不到单年轻劳力就竟有二十几口人,倘再加上老人和孩娃,那这 个家里就少说有了五十几口人。 五十几口人怎么不分家? 五十几口人怎么烧饭吃? 五十几口人怎么做衣穿? 五十几口人咋儿住房和睡觉? 茅枝就立在那块地头上,日光像温水一样浇着她。新锄过的田地里,土是深红 色,潮潮的,润润着,像空气中流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就在这深红里,茅枝看见田 头上插了一块木牌子,木牌上写了松树坡庄第二互助组的字样儿,且那木牌已经被 风吹雨淋过,字在牌上有些模糊了,看那木牌插在那儿少说有了一两年。她不明白 互助组是啥意思,就盯着木牌呆怔着。这时候,从田头的沟上走来一个年轻人。人 家说,喂——那媳妇,看啥呀? 她说这互助组是啥意思? 人家就惊惊地盯着她,你原来认字呀? 她有些不屑地瞟了他,我就不能认字呀? 他说,你认字咋不知道互助组是啥意思? 她就脸红了。 他说难道你们庄里没搞互助组和合作社?互助组就是把没牛的户和有牛户互到 一块儿,把壮劳力和薄劳力互到一块儿,把有犁的和有耙的互到一块儿,把田多的 和田少的互到一块儿,大伙儿合互到一块儿种、一块儿收,一块儿分粮吃。以后就 再也不会有地主长工了,不会有穷人买卖孩娃了,就天天都是新社会的天,新社会 的地。年轻人说着他就系好裤带,扛着扎在地边上的锄去那一堆人里锄地了。 茅枝依旧木呆呆地站在那。那年轻人的几句话,使她忽地明白什么了,如一间 久黑久暗的黑屋里开了一扇窗,有一束光猛地泻进来,把她心里最幽深的地方照亮 了。她望着那走远了的小伙子,望着那一堆起落着锄的人。冷猛间明白世上有天大 的事情发生了,可受活那儿还一点不知道,像全世界都有日光和月光,可受活庄上 却成年论辈子地黑暗着,与世隔绝着,连一丝风都吹不到。她不知道为什么没听说 过庄里的圆全人去柏树子街赶集回来说过土地合种的事,没听说过互助组和合作社 的事。不知是圆全人去赶集路上没见过,还是见了回来没说过,再或是在哪天的饭 场上吵吵说过了,恰巧那天她没去饭场没听见。 世界是和多少年前大不一样了。 满天下人都已解放了。 新国都定都到了北平后,北平那儿的中央已经号召四面八方的庄稼人,分得土 地后,又往一块合互着种。所有的田地都是政府的地,不归家户,不归个人,只归 你种着收着打粮吃,可那地不再如你家的被褥一样是你的。世界翻天覆地了,人也 翻天覆地了。家户间分了地主、富农、贫农、中农、下中农的三六九等,可受活那 儿竟对这些全然不知,连一丝风声都没听说过。 世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受活竟一丁点儿都不知。 茅枝又往前边走去了,她心里沉沉的,像自己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过了一个村, 到下一个庄子时,日头彻底地升起来,空气里有了温暖暖的热,她就又看到有人从 村后那面坡上扛着锄或挑着箩筐走回来,朝着那庄子走过去,随后,紧跟着就从那 坡上来了一队人,一群人,不是扛着锄或锨,就是挑着粪箩筐,一道朝着那个村落 走。不必说,他们是一群互助组里的人,一道儿出工又一道收工了。他们像一支队 伍打了一场胜仗样散散落落地走回兵营里,扛着战利品,还一路唱着歌。他们唱的 是河南梆子调,听不清唱词,却能看见那调儿欢欢畅畅,如水样流在辰时的半空里。 茅枝站在这边梁道上的一个高处,望着那些庄稼人,唱着进了村落里,她的眼里深 含了对他们的羡慕的光。可是,羡慕归羡慕,慢慢地,她心里那被人遗忘的感觉慢 慢成了一种痛。一种内心的痛。她又在一个村头看见墙上用白石灰刷的大标语,其 内容不是说互助组和合作社如何的好,就是多少年前写上去的,而她在十几岁时都 见过,也帮人写过的打倒地主(土豪)分田地那样的话。标语口号的字早都不再新 鲜了,可在日光下还依旧闪着光。看到大标语和这样的话,茅枝的心里有了颤巍巍 的动,像一眼盖着的泉水被猛地揭开来,咕咕咕地喷流着。那泉本来是自小就流的, 枪里雨里,南里北里,雪山草地,人肩马背,因了那时小,过早的疲劳了,渴望歇 着了,所以从陕西的黄土坡上一村儿一程地独自朝着豫西走回时,她是要遇到队伍 就随了队伍去,遇了合适的家户就随时准备在那家户住下来。可她一村一庄地走, 一天一天地走,到了耙耧山脉,这就遇到石匠了,遇到受活这个村庄了。受活庄像 在那耙耧山里等了她几百、上千年,见了她就把她留下来,她也像就是为了寻找受 活才从陕西往着豫地里走,也就终于在她走不动的时候找到了受活庄。 她在受活一住多年,一切伤痛都已平复,就连石匠的娘死前她哭着趴在老人怀 里说了那么多的话,都一字儿未提的伤痛也开始被淡忘。除了她自己,那事情在世 间再无一人所知晓。谁都不知道,她在队伍时,是认了一个湖北的红军排长做了哥 哥的。在那道密令把部队解散后,那有着轻伤的排长和她是一道离开队伍的,遇了 敌人后又是和她一道躲在墓里的。就在那墓里,下了一天雨,她发烧不止,昏昏迷 迷,不知过了多久雨停日出时,她从昏迷中醒过来,却不见了认她为妹的排长了。 更为重要的,是她醒来发现了她的下身有些黏,有一股女人的经血味,后来她才知 道,她是在昏迷中被人破了身子的。是被那有些爱她的红军排长破了的。被破了身 子后,她就在那空墓里蹲着哭了一天整,不见排长从哪走回来,也不见有人从那墓 前走过去,至天黑,她就拖着她被排长作践了的身子出来了。 一步一瘸地往家乡的方向走。 就碰到她的男人石匠了。碰到了在那等她有百年、千年的受活庄,也就住下来, 日渐地平复着自己那哭天无泪的伤痛。到眼下,她的伤痛已经平复,身子已经长成, 疲劳也已经歇息过来。世界已经大不一样,她该做些事情了,该在受活做些事情了, 该领着受活做些事情了。 当然,她不能忘了她是到过延安的人。说到底,她是革命过的人。那么丁点儿 就开始革命了。到今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虽已经是石匠的媳妇,已经彻头彻尾 是了受活人,可到底她也还是红四①的革命者,家里箱子的包裹内,也还叠藏着红 四的一套红军服。她还年轻哟,满身都是精力,她怎么就能不做一点事情呢。 她想,我要革命哩,要领着受活入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