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言——红四(1) ①红四:同入社一样,红四也是茅枝身上的一段人生与历史。因为在她年少时, 她就是红四方面军的一名女战士,可在丙子年的秋,她却如从山上滚下的一粒石子 样,再也不能回到那起初的高高的地方去,于是,就只能在山坡的下面等待着,静 候着。一个等候就是十多年,使她从一个少女成了人家的媳妇,成了满是残人的受 活庄里的一员。然十多年之后,她虽早已不再是连她自己都已十分模糊的女红军, 可红四却像一粒种子样在她的心里植种下来,生了旺根。 她要革命。她要领着受活人进入互助组和合作社。 从受活到柏树子街,单程是六十九里多,来回就是一百三十九里路。以往村人 们赶集都是今日去,明日回,不是在街上住一夜,就是在路上歇一宿。可茅枝去赶 了一趟集,她却又连夜回到了受活庄。她的男人石匠在庄口的月亮下面等着她,看 见她像一只鹿样从山脉上跳着快步走回时,他迎上去说你去哪儿了,我一早醒来你 就不见了,我四处找你一整天,又在这儿等你大半夜。她老远看着那大她十四岁的 男人就热热呵呵说,喂,石匠呀,你知道人家外面各村各庄都已经咋样了?人家把 各家的田地都拢到一块种,五户一组,八户一帮,连牛和犁都合互到一块用,各家 各户,连一分一厘的田地都不要,吃过饭,钟一响,全村人说说笑笑,一块去种地, 一块去锄地,地远了还有人专门回村里给大伙提水喝,还在那水里放了败火的竹叶 和茅根,喝着水还有人给大伙唱着祥符调和梆子戏。她问他你去赶集没有看见这些 吗?没有看见还没有听说这些吗? 她问着他,却不等他回答,就又过去拉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一块石 头上,说累死了,我一天走了一百多里路,满脚都起了水燎泡,你不背我我是死也 走不到家里了。说起来,他虽和她合铺住到一块儿,那一夜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对 他热火一样的情,就和她一块坐在石头上,试着去拉了她的手。他一拉,她就如瘫 了一样倒在了他怀里。他也就抱着她,踩着月光回了家。到家给她温了水,给她洗 了脚。洗脚时候他轻轻揉搓着她的脚心和脚趾,挑着脚燎泡,说你赶集是去看人家 合股种地呀?她说世界变了呀,你知道现在是谁坐天下?他说不知道。她就说共产 党。她说你知道合股种地叫啥吗?他说不知道。她说你知道现在各庄子组织种地的 人各家各户的都称它叫啥吗?他还说不知道。她就有些遗憾样,又有因为遗憾才有 的满脸兴奋和激动,说不光你不知道,怕受活的男女老少全都不知道。说现在解放 了,是共产党和毛主席当家做主了;说现在各家各户合到一块种地叫了互助组。互 助组又合到一块就叫了合作社。说石匠呀,我要组织咱受活入社哩,把各家各户都 组织到一块种地,一块收割,一块分粮食。说在村头树上挂个钟,钟一敲,全村人 都丢下饭碗下地去,到晌午,我在地头唤上一嗓子,全村人都收工回家吃饭去。说 人家城里都有了自来水,手一拧水都哗哗地流到锅里,流到桶里,流到洗衣盆里了, 可我们还得每天从沟底往村里挑水吃。说人家说九都那儿都已经开始点灯不用煤油 了,在门后系上一根纳鞋绳,进门一拉,满世界都是光,和日头是从你家屋里出来 样。说石匠,你把我抱到床上吧,今夜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我,我是你媳妇,你是 我男人,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我,说我要领着受活入社了,要让受活人过天堂的日 子了,我要给你生男育女,生一大堆的孩娃与姑女,说让他们有吃不完的粮,穿不 完的衣,让他们过上点灯不用油,吃面不用磨、出门不用挑担坐牛车的好日子。石 匠从来没有像那一夜样在她身上大着胆儿放肆过,先前她不愿意时,他一向不敢去 碰她。然在那一夜,他像洗磨样在她身上锤锻凿开,她在他身下像一摊热泥样柔和 软韧。到了受活尽了时,喘息着,她说受活吗? 他说受活哩。 她说入了社我每夜都让你受活。 他问啥时入社呀? 她说明儿就开会,明儿就入社。 他说可你说入社就能入社吗?咱受活是没有上边的村。有了上边的,让上边来 个人,开会一吼喝,说入社村人就得入社了,可你没上边,上边不来人,你说入社 村里要有人不听咋办哩? 茅枝不再言语了。 说到底,受活是被这世界遗忘掉的一个村庄哟,地处三县相交的耙耧山脉里, 距最近的村庄少说也有十几里。因为庄子始于明朝就都是满庄的瞎子、瘸子、聋哑 人。不是残疾的,男的长大都招婿招到外面去,女的长大也都嫁到外面去。外面世 上残疾走进来,里面世上的圆全人又都走出去,几百年来就这么过去了,却还没有 哪个郡、哪个县愿意收留过受活庄,没有哪个县愿意把受活规划进他们的地界里。 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从明至清,年年辈辈,辈辈年年,康熙、雍正、乾隆直到 慈禧、辛亥、民国,受活庄数百年里没有给朝上、州上、郡上、府上、县上交过皇 粮税。周围的大榆、高柳、双槐三县下属的区、堡、村,没有哪一家来受活收过粮 和款。 受活是这世界以外的一个村落呢。 那一夜,茅枝怔怔在床上坐一会,忽然又从床上披衣坐起来。 石匠问,你干啥? 她说我去高柳县,你和我一块去不去? 他说干啥儿? 她说找上边。 和了面。生了火。把烙鏊架在火上,石匠为她烙了五个油烙馍,他们便在天亮 之前离开了受活去了高柳县。 高柳离受活三百零九里,他们边走边问,日日间是天亮起程,落日歇宿,饿了 就吃,渴了就喝,需要了就有石匠帮人洗洗磨,二十五天后就到了高柳县城。县城 也就两条街,县政府就在县大街的十字路口上,是一所三进门的三叠四合院,那院 子清末时候是县衙,民国时期是县府,新年月里就叫了县政府。石匠在县政府门口 的花圃台上坐等着,茅枝走进了县政府的第二进院子里,县长推了一辆八成新的洋 车子①,正要出门下乡她就在院里碰到了。县长说找我干啥呀?她说我是耙耧山里 受活庄的人,眼下全国解放啦,四面八方都成立了合作社,可我们受活咋就还家家 户户单干呀?咋就没人去组织我们入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