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言——红四(2) 县长便怔着,末了把茅枝叫到办公室,问了许多话,最后站在墙上的一张地图 下找了大半天,在地图的最边最角上,把茅枝说的村名找出好几个,就是没找到受 活庄三个字。到末了,县长走出去,到邻屋和人说了一会话,回来对茅枝严严正正 说,你找高柳找错了,按地理划分你们应该归了大榆县。是大榆县把你们忘掉了, 这大榆的县长真够呛。 茅枝就又和她男人走走宿宿,一个月后到了大榆县。大榆的县政府是在一个大 地主家的宅子里,县长比高柳的县长大几岁,当地人,对所辖的村落庄子,熟悉得 了如指掌。茅枝见了他,话没说完,他就明白了她的来意,说他妈的,你们双槐县 的县长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自己一个县的村落不管不问,敢在满天下都搞合作化 时,还让一个庄子搞单干,敢让一个村庄漏下去,不知道自己归属哪个区。说骂着, 县长还把大榆县的地图拿出来铺在一张八仙桌,让给茅枝仔仔细细看,用尺子在那 地图上量了量,在地图外的纸边上画了一个点,说你看,你们耙耧山脉在这儿,受 活应该在那儿,可从你们村到我们县的红楝树区是五寸三分远,到双槐县的柏树子 区是三寸三分远,你们不归双槐归哪里? 又半月就终于到了双槐县。双槐县的杨县长去地区开了几天有关互助组和合作 化的会,他们就在县政府门口的一个磨坊住了好多天,待杨县长从地区骑着一头骡 子回到县里时,夏天就到了,世界热得滚烫。杨县长是个行伍的人,他骑着骡子穿 了一身军衣回到双槐县,一到办公室,秘书小柳就给他倒了水,汇报了许多事,其 中就说到有个叫茅枝的女人住在外面磨坊里,说他们村庄到现在还不知道该归哪个 县和哪个区来管,到现在全村人都还家家搞单干,说他们祖祖辈辈没有交过皇粮纳 过税,全村人不知道啥儿是地主,啥儿是富农,啥儿才是贫雇农。柳秘书是严严肃 肃地把这讲给县长的,可县长听罢,脸上却平静而淡泊,像啥都知道样。 县长说,去把那叫茅枝的媳妇叫过来。 茅枝满脸流汗地到了县长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办公桌,一把老式的太师椅, 墙上贴了毛主席的像,像边挂了一把盒子枪,茅枝从门外走进去,县长正在用冷水 洗着脸,洗完了,他把毛巾搭在了松木脸盆架的横梁上,扭头瞄了一眼茅枝说,你 们村里统共有多少瞎子呀? 茅枝说全实的瞎子并不多,只有五六个。 县长问,瘸子哩? 茅枝说,也不多,十几个,可他们都能种地哩。 县长问,聋哑有几户? 茅枝说,有九户是聋子,七户是哑巴。 县长说,都是遗传吧? 茅枝说,也有几户是几年前逃荒到那落的脚。以为都是残疾,没人相欺也就落 了脚。 县长说,残疾人占全村人的多大比例呀? 茅枝说,也就三分有二吧。 县长说,我在地区见了高柳和大榆的两个县长,说他娘的,他们两个都不是好 鸟儿,说比如高柳的县长吧,他说你们受活离我们县的柏树子区是一百二十三里, 离他们的红楝树区是一百六十三里,可他没说你们受活离我们柏树子区是一百二十 三里,可离他们的椿树沟区只九十三里半,比离我们的柏树子区还近了三十一里呢。 说再说大榆吧,大榆县确确实实离你们受活远,可民国十一年,就是农历壬戌年, 那年属狗年,闰五月,河南大旱,饿死了好多人,可耙耧山那儿有几条沟壑粮食吃 不完,这其中就有你们村的所在的受活沟。那一年,他们大榆派人去你们受活收了 很多粮,拉回去就救活了他们大榆很多人。 县长说,你看,从地理位置上讲,你们受活离高柳的椿树沟区更近些,理应归 了他们高柳管;从历史沿革上说,大榆县曾经从你们受活收过粮,也应该归了他们 大榆县,可他们他妈的偏偏把你们推到我们双槐县,可我们双槐县偏偏从哪都和你 们受活没牵连。这时候,门外的日头烧在正顶上,院落里的几棵槐树都恹得耷拉了 头,秘书正在门外给槐树浇着水。县长就对着门外说,柳秘书,去食堂说一声,说 晌午多烧两个人的饭,让客人好好在咱县吃一顿。 到这儿,茅枝盯着县长看了大半天,猛地立起来,说杨县长,你是为了革命, 我也是为了革命。咱都是为了革命,我就只问你几句话。 县长微微怔一会,说你问吧。 茅枝说,杨县长,你说我们受活是不是中国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问是不是 河南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说是不是九都地面上的人啊?说没说不是呀。茅枝说, 那为啥你们双槐县、大榆县和高柳县咋就都不要我们受活呢?你们就不怕我到专区 告了你们吗?县长就有些蒙怔了,他料不到一个乡下的瘸子女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瞟了一眼墙上挂的枪,用鼻子哼一下,说天呀,你敢去专区告我呀。他从凳子上忽 地站起来,说他妈的,告去吧,找地委书记去,老子在延安时候,地委书记入党我 还是他的介绍人。说着,他就冷冷地盯着茅枝看,像要一眼把她吃进肚里去。 茅枝呢,并不惊,她迎着县长默一会,说杨县长,你到过延安,我茅枝也到过 延安,要不是丙子年秋我们女子连被解散,我今儿不会在这求你的。她这样说着时, 生硬硬把目光落在县长的脸上,本想等县长再冷她一眼转身走了的,可就在她这样 想着时,她看见杨县长脸上的青色转淡了。他像不相信一样看着她,像一冷猛丁地 认出了她样看着她,说你在啥儿女子连?你真的到过延安啊? 她说不信是不是?问了话,就冷猛地转过身,瘸着从县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 到县政府门口的磨坊里,让石匠把她的包袱递给她,便拿着她的衣物包袱又回到了 县长的办公室。在县长的办公桌子上,她把她的包袱打开来,把包袱里的两双鞋子 放到桌子角,又从包袱里取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个白布小包袱,再把那小包袱的死 扣解开来,取出一套泛白发黄的旧军装,摆在县长面前桌子上。那旧军装的上衣肩 上还有一个大补丁,补丁不是军装布,而是一块机织颜染的粗黑布。在那上衣下, 压着的裤子是齐整整地叠着的老军裤,是和那上衣一样泛白透黄的色。能看见裤边 已经毛开了口,不用说,那是有许多年岁的老军装。茅枝把那套军装连同包袱摆在 县长面前后,身子朝后退了半步说—— 杨县长,我都是吃了丙子年的亏,红四若不被打散,我茅枝今儿不会在这求你 哩。 杨县长的脸上便泛着一层红,看看那军装,又瞟瞟茅枝的脸,瞟瞟茅枝的脸, 又看看那军装,最后把头抬起来,朝着门外大声唤: 柳秘书,通知食堂晌午多弄几个菜,再给我备上一瓶酒! 时日是农历五月末,茅枝和石匠回到了受活庄,一同来的还有杨县长的柳秘书 和柏树子区的区长及区上的两个基干民兵。基干民兵扛了枪,在村头连放三枪后, 受活人无论瞎盲瘸拐,就都到村子中央开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全村的百姓会,受活 就庄严地成了双槐县柏树子区管理的一个庄。 也就在那枪声里,成立了互助组,又入了合作社,过上天堂日子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