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2) 原来在人群里低头觅着食儿、咕咕叫着的鸡,被这静谧吓着了,抬起头,深深 默了呢。 早早就躲在墙根阴凉处睡着的狗,在那静里睁开了眼,默默地瞟着那就要走了 的受活人。 孩娃也不再哭了呢,没嘱托完的话也没人说了呢。发动机的声音小下来,汽车 就要开走了。一车人都要走了呢。县长要坐到驾楼外侧去,那秘书就首先上了车。 尽管槐花总是瞟着他,他也不再去在意槐花了,一心在意着县长了。上了车,他又 伸手拉县长,县长一摆手,自个儿抓了车门把,身子一耸便跃进了车楼里。 车门关上了。 车就起动了。 也就开走了。 然而,然而哟,走了一丁点,那事情就冷不丁的生发了,如早就预备下了一模 样,车一动,它就一冷猛地生发了,到瞎子家的山墙下,那事情便咣的一下生发了。 这当儿,茅枝婆拄着拐杖从那山墙下面飞了出来了,她和重又活了的死人一模样儿 哩,大夏天,竟穿了她自个给自个亲手缝制的九层绸寿衣,里三层,是死人在天热 时穿的单衣服,中三层,是死人在春秋天气穿的夹衣服,外三层,是死人在寒天穿 的棉袄、棉裤和寿袍啥儿的。寿袍是黑绸,绸上绣了金色的袖口和袍边,袍的后背 上是绣的盆子大小的一个金色“奠”字儿。黑绸在日光里发着黑光亮,黄绣在日光 里发着金光亮。在这半金半银的日光里,茅枝婆一拐一跳地从那座山墙下火球一样 闪了出来了,冬地一声就倒在路的中央了。 倒在那大卡车的车前了。 司机“娘呀!”一声,就把车给死刹了。 一庄人围了过来了。都唤着“茅枝——茅枝”“茅枝奶——”“茅枝婶——” 便有了一片叫声了。 茅枝婆其实安然呢,因为前车轮离她还有二尺远。还有二迟远,可她在地上一 滚身,便到轮前死死抓住车轮上的一个处地儿,那背上的“奠”字就对着车外的半 天空,在大天底下闪闪发光了,和日头一样耀眼了。 全庄的人都惊得木呆哩,满受活、满梁子都是了灰土土的木呆呢。 县长的脸上先是惊呆着,待认出了茅枝婆,他的木呆便成了铁青了,铁青色便 硬在他的脸上了。 司机吼:“妈的,不要命了嘛。” 槐花、榆花在车前齐着声儿叫:“婆——婆——”盲桐花也就跟着唤:“婆咋 啦?槐花,咱婆咋啦呀。” 秘书在一片叫声中,打开车门跳将下来了,先还是一脸青怒色,想要把茅枝婆 从那车轮下面拖将出去的,可待看清她穿着的一身寿衣时,看见她后背上的“奠” 字如日头样的光辉时,他就立在车前不动了,脸上的青怒转成一老天厚的惘然了。 “茅枝婆,”秘书说,“你出来有话好好儿说。” 茅枝不言不语哩,依旧双手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是前辈呢,总得讲讲道理嘛。” 茅枝依然不言不语哩,双手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不出来我可要把你拖了出来呢。” 茅枝依然不言不语哩,死死地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拦县长的车,犯法哩,我可真的拖你啦!” 茅枝就说了,厉声说:“你拖吧!” 秘书瞟了一眼车上县长的脸,也就真的去拖了。然在他弯腰伸手时,茅枝就从 她的送终袍里摸出了一把剪子来。剪子是王麻子牌的亮剪子,有很好的质量哩,茅 枝把那剪子尖儿对着自己的喉咙扭过了头,大声说:“拖吧你,谁碰我我就把剪子 扎进去,我今年七十一岁啦,早都不想活了呢,送老衣裳和棺材都准备好了呢。” 秘书就又直起了腰身儿,求救似的抬头望着驾楼里的司机和县长。司机大声说 :“轧过去算啦。”县长冷冷咳一下,司机又小声说:“哪敢真轧呀,说着吓吓她。” 县长不说话,想了一会就从车上下来了。 围着的庄人就给县长闪开了一条缝道儿。 县长就从那人缝走了进去了。 日头正照在车前旁,茅枝婆的寿衣光一晃一晃打着县长的眼。满世界都是一老 深厚的静,谁都能听到庄人们憋住的呼吸其实和风箱一样响,日头光从天空落下来, 和玻璃从天空飞将下来一样呢。有条狗从人群的腿缝往里挤着看热闹,被一个哑巴 一脚踢在它头上,尖叫着它又退到人群外边了。县长立在了车前旁,脸上的青色和 春日里的树皮一模样。他嘴是上下牙齿咬着下唇的,想必把下唇也咬出一排牙痕了。 双手在胸前左手捏成拳头儿,右手去那拳上用力压着指关节,便压出了一串白亮亮 的骨关节的响。响完了,又替换过来了,右手握起来,左手用力压,又有了一长串 的响白声。到末了,十个关节响过了,上下牙齿也把他的下唇松开了,下唇上也就 果然有一半月牙似的乌痕儿。可很快,那乌痕就有了血丝了。县长的脸上也有了血 丝了。 他蹲到了车前的轮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