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3) 茅枝婆就把剪子抵在了自个喉上了。 县长说: “有话就说吧。”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都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我是对他们好。” 茅枝说: “受活人离开受活没有好落果。” 县长说: “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政府哩。”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他们都是自愿哩,上边还有你三个外孙女。”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上边还有你三个外孙女,一车人都是自愿哩。” 茅枝说: “反正你得把他们留在庄子里。受活人离开耙耧没有好落果。” 县长说: “为了全县的八十一万人,为了购列款,我不可能不成立这个绝术团。” 茅枝说: “要拉走也可以,你让汽车从我身上轧过去。” 县长说: “这样吧,你让他们走,有啥条件你就说。” 茅枝说: “我说了你也不敢答应我。” 县长就冷冷笑了笑: “你以为我不是县长呀。” 茅枝说: “我知道你想挣钱去买那列宁的遗体呢。你想让他们去替你挣钱也行啊,你得 答应受活要退社的事,答应从今往后受活庄就不再归双槐县辖管的事,不再归柏树 子乡辖管着的事。” 县长说: “几十年了,你咋还想着这件事?” 茅枝说: “受活退社了,我一辈子就没啥对不起受活了。” 县长想了老半天,末了就站直身子说: “你以为双槐县欠你们这个庄?欠你们这十几平方公里的山脸子地?出来吧, 我都答应你。” 茅枝的目光亮起来,比她的寿衣还亮了几成儿: “真答应了你就白纸黑字写出来,写出来我就让你们走。” 县长就取了一枝笔,又从秘书的包里取了一个笔记本,随手一掀他就信笔写了 几句话,半页纸: 我同意从明年初一起,受活庄不再归属柏树子乡管辖。柏树子乡的任何事情不 得再到受活庄办理。从明年初一起,受活也不再归双槐县管辖,年内县里印刷新的 行政区域图,一定要把受活从双槐县县境划出去。但受活人凡自愿参加双槐县绝术 团者,受活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予以阻拦和干预。 末一行,是县长的签名和时日。 写完了,县长又蹲下来给茅枝念了一遍儿,就把那张纸撕下来递了过去了。说, 几十年都过去了,你还天天想着这件事——退社是天大事情哩,你得给我半年时间 让我向上边——地区那儿打报告和做做解释吧。茅枝婆听着接过那张纸,想一会, 看了一会儿,忽然眼里就有了泪水了。她把那张纸拿在手里边,像天大的一件事, 有上万斤重的事,转眼间变成纸的重量了,所以她有些不敢相信哩,手便有些抖。 纸也跟了抖着响。她穿了九层送终衣,穿九层还能看见因为她手抖,那寿衣就在她 身上哗哩啦啦抖着响。她看着手里的纸,热得汗已经把最内里的寿衣湿了哩,可脸 上还是一如往日样苍老荒荒着,没有汗,只有那埋在一老苍黄里的一层儿血红色。 算起来,她是经过了许多世事的,一年年经过的世事比坡脸上的草还要稠密呢,所 以她接过那纸看了看,就说了一句顶顶重要的话。 她对县长说: “你得在这上边盖上县委、县政府的章。” 县长说: “不光盖上章,我还要回到县上发一份红头文件通知各乡、各部、各局委。” 她问道: “文件啥时儿发下来?” 县长说: “这个月底。你可以在十天后去县上取文件。” 她说: “我要取不来那红章文件咋办哩?” 县长说: “你就穿着这一身寿衣去躺在我家里,可以穿着寿衣睡在我家床上去,再杀只 红血公鸡③埋到县委、县政府的办公大楼前。” 茅枝婆算了算时日儿,距月底还有十三天,也就从那车轮子下边爬了出来了。 那大卡车就轰隆轰隆开走了,受活便落下一老满庄的寂寞了。 絮言: ①驾楼:即汽车驾驶室。 ③红血公鸡:在耙耧、乃至更大范围的双槐和豫西,因为人们常用公鸡作为死 人的祭品。所以迷信与传说中以为,把死后的红血公鸡埋在谁家门前,谁家就有可 能大祸临头;若埋在单位门前,单位的主要领导也必仕途不顺命运不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