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处地上,自行车挂到树上了(2) 真是呢,这城市的大街小巷都为受活人的出演疯了哩。它的工厂里,也是有许 多的工人几年没了事做哩,没了工资哩,到了菜季里,要出城到乡下的菜地捡着菜 叶维持生计呢,可这时,被左右邻居说动了,被有钱的人鼓荡起来了,仿佛不去看 一次出演就白白活了呢,也便把捡垃圾,卖纸箱、酒瓶的钱从床头的草席下边一咬 牙取了出来了,去买了一张最便宜的门票去看了。有病的人,本来是几个月都躺在 床上不动的,曾经为吃西药便宜还是中药便宜不止一次算过呢,可到了这时候,就 把那药钱取出来去买门票了看了出演了,说天大的病,再好的药,也没有神情喜悦 重要哩。说精神好了,百病皆无了,也就不顾一切地去看了那出演。真是的,人疯 了,汽车也疯了,公共汽车原是不从那叫长安剧院的门前过去的,可这时它就改了 路线了,从那门前经过了。经过了,那环形车就挤挤拥拥,司机和售票员到月底的 奖金就高出许多了。 汽车疯了,洋车子也跟着疯了呢,为了看出演,那剧院门前的角角落落都停满 了洋车子。没地方停了的,就把他的洋车子举起来挂到树上了。挂到墙上了。挂到 广告牌子上了呢。看洋车子人,他手里的小竹牌儿不够用了呢,就用硬纸剪成碎片 儿,上边按上他的手印或签上他的名,当做凭证发给了骑洋车子的人,然后用一根 草绳把地上、树上、墙上的洋车子一串一串捆在一起了。 洋车子疯了,电线杆子也疯了。原先它是不到半夜就要断电的,下半夜城市就 陷进了黑暗里,可这当儿,它就通宵明亮了。灯泡很快就烧了,烧了很快就又换上 新的了,因为那绝术团一夜要演两场呢,它得给来看下夜出演的人照路明道呢。 真是的,到了不可理喻的田地哩,绝术团原来是计划在长安剧院演出一周哟, 结果一演就演了半个月,往下个剧院搬迁时,那剧院的经理也还生了气,把喝水的 杯子摔在台上了,说: “我哪儿得罪了你们啦,你们咋说走就走呢。” 可和下一家剧院已经签下协约了,不走已经是不行的事情了。 没想到剧院和剧院为了争抢受活人的出演竟还闹了起来了。人家说有两家剧院 的经理还你我打了架。最后由绝术团定夺去哪家出演时,绝术团没有选那有空调的 上好的剧院呢,他们选了一家没有空调只有电扇的剧院哩。因为差的剧院座位多, 能坐一千五百七十九个观众呢,而好剧院只有一千二百零一个座位子。 受活的绝术出演在九都疯成了,隆隆轰轰,惊天动地的疯成了,像耙耧山脉深 处的一棵缺胳膊断腿的树,进了城,几天间就成了参天大树了;像受活房檐下的一 棵病怏怏的黄苗草,离开受活,一瞬眼间就成了绿蓬茵茵的旺草了,开出了一片红 黄绿蓝的硕大花朵了。 不可理喻呢。真的是不可理喻呢。柳县长从地区回到县里来,已经是受活人在 市里二十一天出演到了三十三场。回到县上他依旧的没有回家呢,径直到县委常委 的小会议室里开了一个常委会。会议室在县委办公楼的三层上,一排长圆桌,十几 把硬木椅,墙上挂了几张伟人们的像和中国地图与双槐县的行政区域图,墙是白粉 剥落的墙,地上是粗砾砾的洋灰地,那简陋的景况要比乡下路边的农机修理厂的车 间好得多。就在这三间通屋的会屋里,后晌的日头明亮晃晃的在天空照耀着,日光 到了会屋这儿却被云彩遮挡了,有风哩,开着窗,那风就凉凉爽爽从窗里吹进来, 也便满屋都是爽快了。因了没有歇午觉,上百公里的路上都被绝术团的成功激荡得 没有了安分的心。这当儿,柳县长兴奋得有些瞌睡了,也便脱了鞋,躺在常委的会 议桌子上,光脚对着窗口睡着了。还有了惊蛰闷雷样的打鼾声,一声悠然,一声短 促地响在屋子里,把墙上的地图都震得哗哗作响了。 一会的工夫,七个常委们也就到齐了。 到齐了,柳县长也是知晓的,可知晓他也还是又打着鼾声睡了一会儿,让常委 们在那会议室里干等着,直到过了个把儿钟,终于让那阵瞌睡走了去。走了去,睡 醒来,揉揉眼,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柳县长就又一身的精神了。他光脚蹴在会议 桌正头的椅脸上,让大家分开来坐在两边儿,然后便如同往日样,在会议开始前独 自抠了一会脚指头。抠脚指头也并不是因为柳县长的脚指头脏,脚趾缝里痒。大家 都是县委副书记或常务副县长,这当儿县长抠抠脚指头,让会议闷在那,让出门都 是人五人六的县委副书记和常务副县长们等在那,和大家开会、领导总要迟到一会 是一个意味儿。柳县长不迟到,他总是第一个到达会议室,然后等都到齐了,坐好 了,准备开会了,他抠一会脚指头,这样到会的人就又得了一次提醒哩,晓白自己 如何的能耐与威风,也都是柳县长的部下呢,都要在柳县长面前温顺绵软哩。柳县 长抠脚指头的工夫并不长,也就是别的常委泡杯茶水的工夫儿,有筷子长短吧,抠 完了,把双手拿在桌脸上拍一拍,像耙耧人锄完地了擦擦锄,然后他就将双脚从椅 脸上挪下去,趿着鞋,端上泡好的茶水喝一口,笑笑说:“对不起大家了,我又邋 遢了,成了狼遢子①。”然后就把脸色正起来,庄庄重重道:“都把笔拿出来,把 笔记本取出来,做好记录,帮我算上一笔账。” 常委们也就取了笔,拿了本,伏在桌上等着记录了。 县长说:“你们算一算,一张门票甲级二百五十五元,乙级二百三十五元,丙 级二百零五元,平均每张少算些,按二百三十一块钱,每天演一场,每演一场平均 卖出去一千一百零五张票,每天能挣多少钱?可要一天演两场,那一天又能挣到多 少钱?算一算,快一些,你们都帮我算算这笔账。”说到这,柳县长也就歇了嘴, 瞟了一眼常委们,看大家都在本上记着他说的数字了,都写着那些算术公式了,屋 子里一片孩娃们在教室做作业的声音了,就又咳了一声儿,扯着红哗哗的嗓门说: “都不用算了吧,我已经算过了,平均每场出演卖出去一千一百零五张票,每张票 平均二百三十一块钱,这一场出演就是二十五万五千二百五十五块。日他奶奶呀, 咱们大方些,不要那五千二百五十五块钱,把五千二百五十五块钱去掉,一天演一 场是二十五万块,演两场就是五十万。一天他妈的五十万,两天就是一百万,二十 天就是一千万,二百天就是一个亿。一个亿到底有多少钱?把银行新出的百元票子 捆成一万块钱一捆儿,那就是一万捆。一万捆垒起来有多高,那要从脚底儿垒到楼 顶上。” 说到楼顶上,柳县长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看,落下目光时,他看见常委都抬头 朝天花板上看了呢,看见每个常委的脸上都泛着晨当儿日出东方的红,每个人的目 光都亮得如日光下的玻璃球儿样。还看见因为他话儿说得快,嗓门扯得开,吐沫星 儿如雨点样把面前的会议桌子淋湿了一片儿。就近的一个副县长,怕他的吐沫星儿 溅到脸上去,把身子朝远的处地歪了歪。这一歪,柳县长有些不太高兴了,瞪了他 一眼,那副县长慌忙又把自己的椅子往县长身边拉了拉,像等着县长的吐沫星儿淋 着样。怕溅到身上你就怕着吧,县长越发把说话的方向扭到副县长的面前了,让原 来落到桌上的吐沫星儿一股脑儿都落到了那个副县长的脸上去,且又故意把嗓门扯 得更开些,把头抬得更高些,让满会议室、满楼道、满天下和满世界都是了他昂奋 奋的讲话声,像来开会的不是几个常委们,而是全县的万人大会哩。有十万人参加 的大会哩。有百万人参加的大会哩。柳县长就那么大放排炮地算着账,隆隆轰轰地 讲着话,一老天下便都是了他的吼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