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是伟人们的像,身后是养父的像(3) 盯着那像下的九条红线儿,盯着盯着,柳县长觉得脚心有些痒痒了,发热发烫 了,他知道是又有一股力气从脚地生了出来了,穿过鞋底儿,朝着他的身上涌动了。 先前时,只要柳县长升迁以后独自来这敬仰堂,只要独自在静夜把墙上的挂像多看 一会儿,只要到末了,把目光落到自己的挂像上,每一次柳县长都能感到有股力气 从他的脚心朝着身上蠕蠕地动,有一股血流朝着头上涌。不消说,这当儿他就该干 一件事情了,该到那像下边,写上自己的年龄和升迁的职务了,该在那某年某月柳 鹰雀任某某职务的字下重重地画上一道红线了。画完了,就该回过身,去养父面前 烧上三炷香,再静坐一会磕上一个头,然后起身锁门回家了。 可是呢,这次来这敬仰堂里坐,却不是因为升迁呢,是因为受活的出演成功哩, 是因为和茅枝婆签了再成立一个出演团的协约哩,是因为购买列宁遗体的那笔巨款 到年底就会凑得绰绰有余哩。柳县长没想到,自己不升迁到这儿也会从脚地生出一 股力气来,穿过脚心涌到身子上,如大冷天脚登了火盆烤火样。冷猛地,他觉得手 上有汗了,觉得必得要到那塔图里再写上一行升迁的字,画上一条红线,知晓倘是 不写字,不画线,他今夜儿就睡不着觉儿了。 犹豫着,汗就湿了他的十指了,头脑里也嗡嗡作响了,往头上攻着的血,穿过 身上的脉管时,如马队一般狂奔呢。 柳县长听见了血从身上流过时的哗啦声,像一条河从耳朵的内里川流而过样。 他站了起来了。 他毅然从口袋拿出一枝黑水的钢笔来,提着凳子到了自己的像下边,从下往上 数,在第十行的空格里规规正正写下了一行字: 戊寅虎年柳鹰雀刚过三十八岁升任地区副专员。 他原是想写戊寅虎年柳鹰雀升任地区专员的,可拿起笔时,他又谦虚了,把日 月往后延了一年哩,把自己的职务又降了一级呢。改写成了戊寅虎年柳鹰雀刚过三 十八岁任了地区的副专员。毕竟列宁遗体还没买回来,毕竟老百姓为钱多得花不完 而发愁的日子是要从明年才慢慢开始哩,毕竟他当副专员还是跳过副专员,直接升 任专员的事情都还在自己的盘算中,没有成为天晴日出的现实哩。柳县长知道自己 提前任命自己的事情不妥帖,知道这样的事情是连媳妇也不能让她知晓哩,可他还 是这样写下了,还是又在那行字下又画了一条粗重如梁的红线呢。早先那些红线都 已经过去了许多日月了,红得发黑了,等新的红线已经等得不再耐烦了。柳县长画 完那鲜亮的新红线,从凳上跳下来,往后退一步,望着那新写的一行字和新画的红 线儿,脸上有了灿烂笑,心里也立马风平浪静了,刚才朝身上涌着的血流和地气也 都潮退回去了。 他该回家了,夜已深得漫无边际了。 可他欲要走了时,手握着门锁把儿扭动那一会,又忽然觉得少做了一件事。以 为是忘了给养父烧香了,就从抽屉拿出了三炷香,还有放在另一个抽屉里的装满沙 的小香炉,燃了香,插进香炉里,把桌又搬到养父的像下边,将香炉正端端地放在 桌子上,望着那缭缭升起的三炷烟,明知自己现在已是一手遮天的县长了,如皇上 般的县长哩,知晓自己再如百姓样跪在养父的像前磕头、作揖决然不当呢,可他还 是圣庄庄地望着养父的像,把双手合在胸前比画着拜了三下儿,喃喃地说,养父呀, 你就放心吧,我明年准定把列宁遗体买回来,供在魂魄山,两至三年内准定会调到 地区当个专员哩。 说完了,拜完了,柳县长以为该做的事都已完了呢,可以放心离去了,可从养 父的像前车转身,要走时他却依然觉得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哩。就像自己身上少了一 样东西儿,找到了,细看时,却发现那找到的不是原来那一件,才知道那心里少做 的一件事儿并不是要在养父面前烧香哩,于是他就那么默立着,扭过身,望着墙上 的两排像。一张一张望过去,到第二排第五张林彪的像上时,他盯着不动了。一冷 猛的明白自己该做一件啥儿事情了,想做一件啥儿事情了。 望着林彪的像,柳县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挂像取下来,换在林彪挂像的处地 儿,把林彪的像取下来,反过来挂在自己挂像的处地了。 挂完了,柳县长身上彻底轻松了,像一瞬儿就干完了一件几十年才能干完的事, 且对林彪刚过二十三岁当师长那种说不出的羡妒也忽然少了许多呢。他站在原来总 是站在那儿端详林彪的位置上,端详着自己的像,觉得那像挂得一丝不歪呢,觉得 那像上的双眼中的忧愁忽然也都没了呢,换成了遮不住的喜悦哩。然后呢,然后他 就痴痴地望着那挂在刘伯承后面自己的标准像,微笑了几里长的一大段工夫儿,拍 拍手上的灰,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两眼井深的黑夜里,他竟忽然看见自家的灯光还亮着,窗子如日光一样灿然着, 柳县长瞟着那灯光怔了怔,起脚往家里走去了。 絮言: ①念物:方言。即纪念品。 ③卖肉生意:方言。即卖淫。但不含对卖淫的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