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举了手,林地般的一片胳膊了(1) 受活已经空了庄子了,是残人都去做了演员呢。哪怕你是六指儿,人是圆全的, 仅比别人多一个手指头,可你是六指,你就能一手从地上抓起两个碗大的皮球儿, 就能在台上演出六指抓球的节目了。 六十一岁的老拐子,也都去当了演员哩。因为老拐子是弟兄两个儿,你、我长 得有些像,县里耙耧调剧团的副团长就改了做哥的户口簿,给哥又发了新的身份证, 把原本六十一岁生于民国二十一年,是农历壬申年属猴的哥,改成了上一甲子农历 壬申猴年七月降的生,有一百二十一岁高寿哩。说有零有整一百二十一岁高寿,而 不说他的高龄正好是整数,这也都是经了圆全人缜密考虑的,为的都是一个真字儿。 哥是一百二十一周岁,可弟呢?原是下一甲子民国二十九年出世的,其原先比哥小 三岁,可哥又长了六十一虚岁,这就比他大了六十三虚岁,他就不再叫哥是哥了, 而叫哥是爷了,弟用一把轮椅将哥推到戏台上,让观众看了哥那一百二十一岁的户 口本和身份证,五十九岁的弟弟当着上千人的台下叫了几声爷,做哥的答应了,那 台下便唏唏嘘嘘一片了,惊叹一个一百二十一岁的瘸子眼睛不太花,耳也不太聋, 年轻得和六七十岁的孙子一模样,除了腿瘸些,掉了几颗牙,走路得有五十九岁的 孙子推着外,没有一丁点的毛病哩。这样儿,那节目就和别的一样轰动啦,台下就 有大批的城里人朝着台上惊惊怪怪地唤着问: “喂——老爷爷平常都吃啥?” 一百二十一岁的爷爷装着听不清,五十九岁的孙子就用耙耧人的山里口音朝着 台下答: “吃啥,吃五谷杂粮呗。” 问:“平常锻炼不锻炼?” 答:“一辈子干活种地,干活种地就等于锻炼哩。” 问:“你爷腿咋瘸了呢?” 答:“上半年上山砍柴从山上摔到沟里啦。” 说:“天呀,一百二十一岁还上山砍柴火,那你爹多大了,还能干活吗?” 说:“爹九十七岁了,我们出来就靠他在家喂牛、犁地呢。” 台下就越发惊慌乱叫了,问这问那了。这叫“猜老人高寿”的节目也就轰动了, 一片欢呼了。 双槐县残人出演二团也就这样扯拉起来了,开始到耙耧山外的世界出演了,料 不到也和残人一团的出演一样成功哩。这二团一拢共有四十九个受活人,不消说都 是茅枝婆从庄里带将出来的残人们,这四十九个人里边,除了小蛾子,还有九个年 龄在十三至十七间的儒人儿,这九个儒人儿,个子大约都是三四尺的高,体重都不 到五十七斤,所以县里就让其中的三个儒娃儿也变成三个儒妮子,化了装,一色儿 穿上花衣裳,远看了,这九个儒人的长相就邻近到一模一样的长相哩。于是哟,给 她们统一了户口簿,说她们是世上罕见的大孪胎,九胞女,说她们娘生她们时生了 整三天,这样儿,她们站在那儿不言不动就把台下的人全都惊着了,所以那节目就 叫“九蝶儿”。“九蝶儿”是出演二团的压轴节目哩,被编排得花花绿绿、扣人心 弦哟,整台节目一开始,是和出演一团差不多老的几样,如“瞎子听音”、“聋子 放炮”、“瘸子跳高”那样的节目儿,先在台下观众间播下一片惊异声,把观众的 心抓到台子上,再在中间穿插了“六指手印”和地方戏耙耧调的清唱啥儿的,接下 用“猜老人高寿”的节目掀起一股戏潮儿,像大热的收割天里刮来一阵看不见麦田 却爽裹了麦香的风,使台下的人,望着那一百二十一岁的老人惊异不止时,又演了 和出演一团一样的“叶上刺绣”、“脚穿瓶儿鞋”。虽然这出树叶刺绣不像一团的 能在叶上绣鸟刺雀儿,可毕竟也是一个瘫子媳妇在树叶上绣花哩;虽然她只会绣牡 丹和菊花,可在一张桐叶,一张杨树叶上,吸支烟、吃颗糖的工夫里能绣出红牡丹、 黄菊花,那也是罕见的一样本事哩,是残女人的一样特异哩。虽然这个“脚穿瓶鞋” 的孩娃脚有些大,他的小儿麻痹症的腿也比擀杖粗,只能穿罐头瓶般的大口瓶,可 他穿着瓶子鞋敢在舞台上翻斤斗,身子落下来,那瓶子还在脚上没有碎,也还是能 引了台下唏嘘的惊异和一片掌声呢。虽然这“脚穿瓶鞋”和“叶上刺绣”没有一团 出演得好,可到末了,压轴戏的“九蝶儿”,却是出演一团搭打儿没有的戏,无法 模仿的出演呢。 九胞女,天下哪儿有一生九胎的人?生了九胎儿,又都全活着;虽都是儒妮子, 可因了长不大的儒,那一生九胎就叫人信了呢。 虽然九个姑女都是儒妮儿,可儒妮儿也还是人哩。是人谁见过有一胎生了九个 的人?在出演“九蝶儿”前,那报幕的在台上说了许多动人的话,问台下有没有双 胞胎,有了就请站起来,请到台上来,结果却是十场出演至多有一场两场会有双胞 胎,会有做娘的领着她的双胞孩娃红着一脸的光色从台下站起来,到了台上了,这 当儿,台下人就都一脸羡涎地望着那双胞胎的孩娃和母亲,报幕的却又朝着台下唤 :“有没有三胞胎?” 台下就一片四处扭动的目光了,以为果真会有三胞胎,结果却都有些失望了。 又唤道:“有没有四胞胎?” 还有人扭着脖子瞅,扭的人却是不多了。 再唤道:“有没有五胞胎?” 没人扭着去瞅了,也厌了报幕员的问话了。你厌了,她却还在唤: “有没有六胞胎?” “有没有七胞胎?” “有没有八胞胎?” 到末了,她往死里扯着她的嗓子唤: “有没有九胞胎?!” 这时候,九胞女就手拉手地从后台跑了出来了,像是城里哪一个幼儿园的班, 一样儿的个,一样儿的胖瘦和身材,一样儿都是化完妆后娃娃红红的脸,都穿了只 有十几岁的女娃们才穿的红布衫和绿绸灯笼裤,都在脑后扎了两个刷子辫。 而顶为重要的,她们又都是侏儒儿,儒妮子。 九个儒妮,像九只蛾蝶样齐齐的立在台子上,一下就把台下上千的观众惊着了。 满剧院轰的一下安宁无声了,连台上的灯光照在台下谁的脸上,谁都听见那光照的 声音了,像听见一道影儿从自己脸上掠过一样呢。 这当儿,报幕员就开始一一介绍了,说这个叫大蝶儿,十五岁,五十七斤重; 这个是二蝶,十五岁,五十七点五斤重;这个是三蝶,也是十五岁,五十七点三斤 重;这个是老九,就叫小蛾子,十五岁,也是五十七点三斤重。 介绍完了,就开始出演了。 九胞女的出演也是和别的残人大不一样哩,因为她们小微着,便先跳了一个飞 蛾儿舞,接着就演了她们的小微儿。人小到哪步田地呢?有一个瘸子穿了戏服上了 台,演说他家的小鸡丢掉了,他在台上找小鸡,找着一个就伸手抓一个,丢进他背 的布袋里,找到第九个,两个布袋装满了,便挑着两个布袋在台上转圈儿。后来呢, 那布袋破烂了,有碗口似的一个洞,一会漏出一只小花鸡,一会又漏出一只小白鸡, 又一会,漏掉出来一只小黑鸡。那九只黑、白、花鸡就都从布袋里漏出来,在舞台 上载歌载舞了。小鸡们唱的是耙耧山脉的山歌儿,唱山歌是需要有好极的嗓子哩, 可谁能想得到,那扮着小鸡的九个儒妮儿,人都小到鸡和蛾子了,一张口每个人的 嗓子都尖细,像磨出亮儿的刀。九个妮儿一道儿唱,就像九柄儿刀从舞台上朝着台 下横七竖八地飞,闹得满戏院盛不下她们的嗓音了,那嗓音如暴烈样从窗口、门缝 朝着剧院外面挤,就把灯光挤得摇摇晃晃了,把戏院墙上的灰尘震得四处飘落了, 便有人惊叫着捂着自己的耳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