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举了手,林地般的一片胳膊了(2) 你越捂耳朵,九蝶儿就越发地撕扯着她们的红嗓子,凄凄苦苦地唤着唱: 哥哥你出了耙耧山 妹妹我在家里心不安 出前村,看后村 这处地儿扔个不放心 走一山,过一川 找哥哥我魂儿丢了一多半 走一步,退一步 不知道哪家姑女把哥的腿绊住 走两步,退两步 不知道是哪个娘子把哥的手牵住 走三步,退三步 不知道是哪家女子把哥的心留住 ……走七步,退七步 妹妹我的心能不能把哥的魂拉住 唱完了,演出也就结束了。 城里人就看了一场想也想不来的精彩出演了,回到家,几天间都在嘴上说议那 瞎子能听见银针落地的事,瘫媳妇能在树上绣花的事,有个老汉一百二十一岁的事, 有个人一胎生了九个姑女的事,九个姑女唱歌能把房子震塌的嗓门儿。这样呢,一 传了十,十传了百,加上每到一个处地儿,报纸、电台都把出演做了奇闻宣传着, 于是哦,每一处地的老人、孩娃、媳妇,还有城里的青年、壮年便没有不去看那出 演的。和想的一模样,茅枝婆扯起的残人二团的出演,也同一团样惊人爆烈呢,在 城里一个处地不演三场五场是不能罢了的。县里是统归着把他们的出演分化开了呢。 一团先在地区的东部演,二团在地区的西部演。地区的各个处地演完了,一团往省 里的东边走,二团往省里的西边走。全省的城市演完了,一团到湖南、湖北和广东 与广西,中心都在两湖、两广的铁路、公路沿线上;二团往山东、安徽、浙江、上 海的方向去。 东南是半个世界的富庶处,沿海那儿更是富饶哩,有人家的孩娃拉屎了,用急 处没有纸给孩娃擦屁股,从口袋取出十元、二十元的纸钱就给孩娃擦了屎,所以他 们听说了有这样的残人出演团,先是不信着,后来就疯了一样去看了,看了便惊异 不止了。 有时候,出演团不仅是一天演一场,而是一天要演两场、三场了。收回的门票 钱就像雨天暴涨的水,沿着银行的渠道儿,日日地往县财政局的账目上流。每天里, 县上派来的会计跑银行,是和跑茅厕的次数一样多。 出演一团那边呢,从湖北,到湖南,一直演着往广东那边儿走,不用说,也是 要一天演上两场、三场哩,门票价也是高到了天上去,高到天上也还是场场爆满着。 人家说,出演的途路上,槐花她就一天一天长高了,一老完全不是了儒妮子,不穿 高跟鞋儿也比许多圆全的姑女高了呢,穿了高跟鞋,那就是天下姑女中的高个了。 说她几个月间不仅疯长了个,模样也变了,变得漂亮得没法儿说。说她在出演的途 路上,总是和出演团长睡在一块的,睡在一块她才疯长了个,变成了极极漂亮的圆 全女。说县里的石秘书,听说她和出演团长睡在一块了,就专门从县里去了一趟出 演团,拿了县长一封信,打了那团长,直到那团长跪在他面前才算了事了。这些事, 谁知呢,反正槐花是长成了一个圆全女。说盲桐花和小榆花因为她变得圆全、漂亮 都不和她说话了。说她站在台前一报幕,台下便惊着她的漂亮嗷嗷儿地叫。说为了 她专门去看受活出演的人越来越多了,门票也跟着越来越贵了,县里财政上的钱把 银行的肚子都胀鼓得凸凸大大了。 到了夏去秋来时,县里财政上的钱就是十几位的天文数字了,一把、两把算盘 都已计算不下了,得将五把、六把个算盘拼到一块儿,才知晓两个出演团统共挣回 了多少钱,才知晓几家银行因为县里的钱,每个职员都多拿了多少多少的奖金呢。 说到底,购列款是凑得差不多了哟。 时日就快到了这一年的年末了。年末在北方正是浅冬哦,在南方有的处地儿, 却还暖得如了北方的仲夏哩。一团已经出演到广东境内了;二团在江苏的北边处地 儿,在北处地的一个中号的城市里。那是苏北的一个星月城,楼高得和云相接着, 房密得是和林一样呢,人有钱得听说赌博一夜儿被人赢了十万、八万块,如家里茅 厕的草纸被人拿去了一卷儿,所以茅枝婆们在那演了几场也就演得不可收拾了。 人都疯了哩。 谁也不相信有个绝术团的演员全是瞎子、瘸子、聋子、瘫子、哑巴、断腿、六 指和人高不到三尺的儒妮儿。没人相信这些残人全是生在一个村落里。没有人相信 那村落里有个媳妇一胎生了九个姑女呢。没有人相信有个双眼失明的儿娃能听见树 叶、纸屑在天空飞着的声音呢。没有人相信有个中年聋子,因为聋,他就敢弄来一 挂鞭,挂在他的耳朵上放,那鞭和脸面间只隔着一块薄铁板。没有人相信,九胞女 唱北方的山歌时,你把气球放飞在戏院的半空里,她们的嗓子能把那气球噼里啪啦 穿破一半儿。 那出演是没有一个节目敢叫人信哩。 愈是不相信,就愈是要看呢。便家家户户,工厂、公司都关门歇业去看了。门 票就从三百一张涨到五百一张了。你不涨到五百,那票贩儿们便赚了大钱了。那城 市里的报纸、广播、电视也都有了事做了。于是儿,那出演相跟着是越发的火上浇 油啦,在那儿连演了二十九多场还不能从那个城市退出来。 可是哩,时日到了岁末儿,依着和双槐县契约,那出演也快该结束了。受活庄 快到了退社的期限了。就在这岁末的一日下了雨,一个城市汪遍了水,大小汽车都 歇了,摩托车也都不能骑动了,人们来往不便了,出演团也就瞅着空儿喘息了。受 活人是每到一地出演都住在戏院的后台的,这是北方草台戏的习俗哩。在后台搭了 地铺卷,男的睡一边,女的睡一边,庄人们就开始在那地铺上忙将着自己的事情啦。 年轻的人在那铺上打着扑克牌,瘫媳妇在叠着一庄人的戏装啥儿的,那九个儒妮儿 中的五个,是在一个墙角收拾着给她们特制的出演服。上了岁数的,都躲在一个僻 静没人的处地儿,在数着他们和他们的亲戚、孩娃跟着茅枝婆在这二团出演了五个 月挣下的一老笔的钱。茅枝婆是争着吵着又和县上改了那出演的契约了,受活人不 再是每演一月不少于三千块的工资了,而是明文写着的,每个人出演一场挣一把椅 子哩。戏院里一把椅子就是一张门票儿,一张门票卖上三百块,你演一场就挣三百 块,一张门票五百块,你出演一场就是五百块。如此地算下来,从河南、安徽、山 东的菏泽与烟台,再到江苏的南京、苏州、扬州,和这座苏北的星月城,他们出演 的门票日均都在三百块,每月最少出演三十五场哩。就是说,每个人每月都有三十 五把椅子钱,都有一万零五百块的收入哩。揭过去吃饭和开销——其实哪有开销哟, 吃饭是每人每月交上一把椅子钱,鱼肉米面就随你吃个够。开销呢,男人们也不过 上街买上几包烟,媳妇、姑女们买些胭脂粉和洗衣洗脸的洋碱、胰皂啥儿的,合加 到一处每人每月顶破天也花不到一百块钱哩,这样算,每人每月谁都能挣上一万块 钱哩,每人每月有上万的收入,那可是要惊吓了祖坟的收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