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言——大劫年(1) ①大劫年:大劫年在受活是和前文中的铁灾相连的历史用语。 因为始于戊戌年的大跃进,如龙卷风样从耙耧月深年久地刮过去,大炼钢铁把 山脉上的大树砍光了,把草坡烧光了,山脉上变得荒凉无比。到了下一年,己亥年 的冬,竟一冬干冷无雪,至夏时,只落过一场小雨,后又百日大旱,到秋时,雨水 断续无常,这就闹下了有史以来的大蝗灾。蝗虫在耙耧这地方是叫蚂蚱。蚂蚱是从 耙耧山外飞过来,雾在天上,遮云蔽 日,几里外你便能听到飞沙走石的响。 日头不见了。豆地里变得光光秃秃。 芝麻地也光光秃秃。 油菜花的金黄烂烂也都没有了。 黄昏里,蚂蚱飞过后,日头艳红着,细细密密,红纱一样铺在村街上,迟缓流 动的蚂蚱的死青气,在村落里铺天盖地,川流不息。 茅枝是在炼钢歇炉时生了她的女儿的,因为生在秋冬的交界处,秋时菊开,冬 时梅盛,女儿圆全漂亮,就叫了菊梅。这一天的黄昏里,茅枝抱着女儿走出来,看 着满世界的蚂蚱灾,她把女儿放下来,对着受活的黄昏大声唤: 秋天大灾了,就是冬天有吃不完的粮,各家也要省俭一点啊—— 秋天大灾啦,都留好下年过冬的粮食预防荒年啊—— 事情竟果然,荒年来到了。 秋天一去,冬天刚至,山脉上便格外格外地冷,连井里的温水都冻成了冰。炼 铁、炼钢后新生的桐树、柳树的树皮都冻得干焦了。去公社赶集回来的庄人说,天 呀,大闹天灾了,不光我们受活小麦不生芽,耙耧外的麦田也都不生芽。再过半个 月,又有人从公社赶集走回来,他一入村就一脸惊异,在村头对着人们说,不得了 了,不得了了,公社那儿家家户户没粮吃,一天只吃一顿饭,说饿急了,有人把榆 树皮都剥下来煮成喝汤了,脸都喝成青色了,腿都浮肿得和青的萝卜一样了。 茅枝就把女儿留在家,下了耙耧山,走了三十几里路,便碰到三五支送葬的队 伍。 问说得了啥病呀? 人家说,没病呀,饿死的。 又见一起送葬的队伍又去问: ——得了啥病呀? ——没病呀,饿死的。 再见了一起送葬的队伍,死人不装在棺材里,而是卷在席筒里。 问,也是饿死的? 说,不是饿死的,是屙不下来憋死的。 问,吃了啥? 说,吃了土,喝了榆皮汤。 说人死就如说死了一只鸡,死了一只鸭和一头牛、一条狗,冷冷淡淡,不伤不 悲,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村里的人,不是他们的亲戚、邻人样。儿女跟在送葬的 队伍后,不哭不掉泪,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的爹娘样。天冷得异常,风像刀子砍 着般。再往前走下一段路,到了下一村的村头上,茅枝她就不走了,立在村头了。 她看见那村头有开辟出的一片新坟地,如一片新生在世的鲜蘑菇。坟堆儿错错落落, 几十、上百个,每个都挂着几张新白纸,像一地盛开的白菊、白牡丹。 在那片坟前立一会,车转身,赶在天黑前,茅枝回到了受活庄。到了第一家的 瞎盲户,见瞎子一家正围在一堆火旁吃捞面,雪白的蒜汁捞面里还放了小磨油,她 就竖在人家门前厉声说,还敢吃捞面?外面一世界的人都饿得浮肿了,饿死个人就 像饿死了一只鸡,你家竟还放开肚子吃捞面!到了第二户,人家没有吃捞面,可她 一看那玉蜀黍生汤竟稠得能竖直勺把子,就舀了半瓢冷水倒进锅里边,吼着说,一 世界都闹灾荒了,外面饿死个人像饿死一只鸭,你们咋还不知道节俭节俭啊!到了 第五户,人家有个孩娃闹着吃油馍,油馍没有烙好她就去把那鏊子从火上掀下来, 又舀一瓢水把火浇灭掉,尖着嗓子说,到外面看一看,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 你们家竟还敢关着门在家烙油馍。她吼着,不过日子了?准备明年冬天一家人活活 饿死吗?! 到了村后的瘸子老伯家。瘸子老伯家一家人虽也围着火,喝的却是稀面汤,吃 的是半白、半黑的杂面馍,就的是一碗淹酸菜。 茅枝过来立到门口上。 老伯说,有啥事? 茅枝说,拐子伯,果真要闹粮灾啦,外面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 瘸子老伯默着想一会,说让每家都在床头挖个坑,在那坑里埋上一缸两缸粮。 茅枝就开了一个会,让各家在床头挖了坑,埋了粮。 埋了粮,还定了三条村规矩,一是各家不能吃捞面,二是各户不能吃烙馍,三 是各家各户都不能睡到半夜肚子饿了起床烧夜饭。茅枝把这规矩写在白纸上,逼着 一家一张都贴在灶王爷的神像边,且还在村里成立了民兵组,民兵组是有几个二十 几岁的圆全小伙组成的,让他们一日一日地在村里转悠着,尤其是在饭时候,他们 端着碗,背着枪,让各家都一如往日样把饭碗端到门外吃,谁家都不能关着门儿吃 好的,一旦发现时,圆全的民兵就把他家的捞面、油馍端到村口上,让汤饭最稀的 人家吃他家的捞面和油馍,让他家喝那清汤稀水饭。 时光是就这样一日一日过。结了腊月,入了正月。到正月就发生了一串大事情。 公社的麦书记领着几个圆全壮实的人,赶了一辆铁轮马车到了受活庄。到庄里几句 话说完,便把受活麦场屋里的两圈小麦拉走了。麦书记是先找到茅枝的,把茅枝叫 到村头上,说茅枝,你们受活庄的坟地咋没有一个新坟哩? 茅枝说,没有新坟不好吗? 是好呀,书记问,庄里人一天吃几顿? 茅枝说,老三顿。 书记说,一世界人都在地狱里,只有你们受活人活在天堂上。说麦天都过去半 年啦,都过到隆冬了,可我们一入庄就闻到你们打麦场上有股麦香味,顺着那味走 过去,就闻到那麦场屋里堆的是麦天没分完的几囤儿麦。 书记说,老天呀,外面一家一家饿死人,你们还有吃不完的粮。 书记又望着一片的受活人们说,你们都说说,你们能忍心看着同是一个公社的 百姓,都一个一个活活饿死吗?能忍心看着逃荒要饭的到了门口不给一碗吗?说到 底都还在共产党的天底下,都还是阶级兄弟嘛。 就把那三五囤的小麦装上马车,一粒不留地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