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言——大劫年(2) 拉走了,也就拉走了。可过了三日后,又有几个圆全的壮年一人挑着一副担子, 拿着书记的一封亲笔信到了受活里。信上说: 茅枝: 槐树沟大队四百二十七口人已经饿死了一百一十三口,全村连树皮也没了,能 吃的生土也没了,见信后务必从你们受活庄的每户给他们挤出一升粮。切切!切切! 别忘了你和你们受活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中的一员,彼此都是同一阶级的兄弟和姐 妹。 茅枝就领着那些人,拿着书记的信,到每户给那些人收缴了几担小麦、谷子或 者红薯面粉再或红薯干。那些人走了,几日后又有人拿着书记的信来了,就又从各 户给他们挤出两担粮。到末了,还未过正月,就有三五帮人担着担子夹着布袋拿着 盖有公社的公章、签有麦书记名儿的信来受活要粮食。不给粮食就坐在村头不肯走, 或坐在茅枝家里不肯走。末了就还得从瞎子家给他讨一升,到瘸子家给他要一碗。 受活就如公社的一个粮食库,有一批一批的人来要粮食,这要着要着就把各家罐里、 缸里的粮面要完了,碗或瓢伸进缸或罐里挖粮挖面时,听到碗、瓢碰着缸、罐底儿 的丁当声,各家的主人心里一哆嗦,便有一股荒寒从心底升上来。 可是到了正月末尾这一天,村里又来了两个县上的年轻人,穿戴都和公社来的 不一样,他们都是中山装,上衣口袋都别着几枝亮钢笔。茅枝一眼就认出他们中间 的一个以前是杨县长的秘书,现在是县里社校的柳老师。柳老师拿来的是县长的一 封亲笔信。信上说: 茅枝: 你我都是红四的人,现在社会主义革命又到了危急关头,连县委、县政府都有 干部饿死了,见信后速将受活的粮食交出一些来,以解革命的燃眉之急。 信是一张黄草纸,字写得东倒西歪,如一片干草落在那纸上,可在信的末尾处, 不光有县长的签名、手章,还有县长用大拇指按上去的红手印,手印旁还有别在草 纸上的杨县长保存的红四方面军的五星红帽徽。手印红得如鲜血一模样,指纹是一 圆罗圈环,而帽徽却旧得如干枯了的血,五个角都磨出了铅灰色。茅枝望着信,把 那五星取下来在手里捏了捏,二话没说,就把来人领到上房屋里的山墙下,把两个 大缸的盖子打开来,说那个缸里是小麦,这个缸里是玉蜀黍,要多少你们就挖多少。 柳老师说,茅枝呀,要背我们能背多少?明天就有马车到了村子里。 茅枝说,来吧,来了我领你们一家一家收粮食。 来日,马车果真到了村子里,不是一辆,而是两辆胶轮大马车。马车就停在村 子正中央,孩子们没见过胶轮子,都围着那胶轮看热闹,用手摸,用棒敲,用鼻闻。 闻着胶皮有一股怪味儿,摸着那胶轮像摸半干的牛皮样。用锤和棒子去敲那胶轮, 那胶轮把棒子和锤一弹就又弹回来。接着就有一向未曾出过远门的瘸子、聋子去看 那胶轮车,有瞎子在一边仔细地竖着耳朵去听别人说那胶轮车。就在这一村人都围 着胶轮看不休、问不休的时候里,茅枝领着县里的干部一家一家收粮了。 到了东邻里,茅枝说,瞎三叔,是县里来收粮食的,有县长的亲笔信,打开缸 盖让干部们去挖吧,人家说连县长的腿都饿得浮肿啦。 到了西邻里,茅枝说,四婶呀,四叔不在吗?是县里来人啦,这是咱们受活上 百年来第一次有县上来要粮,你就打开缸盖、面罐,让人家可着力气挖了吧。 四婶说这收完以后还收吗? 茅枝说是最后一次收粮啦。 瘸四婶就把她家的粮缸盖子打开得大口朝天,由县上的人把缸里的粮食全都挖 走了。到了下一家,主人是个断胳膊,是石匠的本家弟,他见了茅枝的第一句话就 说嫂子呀,你又领人来家收粮食?茅枝说,把粮缸打开吧,这是最后一次啦。 本家弟就领人家走进上房让人家随意挖着粮。那两辆大车就大袋小袋装满了, 把受活庄地面上的粮食全都拉走了。横竖也已过出正月,冬去春来也就不远了,也 都说好公社、县上不再来村里讨要粮食啦,所以各家各户都十分慷慨。可是,县委、 县政府拉走了这批粮,县农业部又拿着县委的信来要粮食,组织部也拿着信来要粮 食,武装部不光拿了信,还赶着车、扛着枪来村里要粮了。 出了正月,把县上来的打发后,受活是谁家都不再慷慨了,来了人至多管你一 顿饭。这一管,几十里外就有人专门来受活讨饭吃,日常间,并不见讨饭的在哪里, 到了饭时就一批一批的不知从哪冒出来,都扯着孩子伸着手,把碗递到受活各户人 家的门里边,伸到各家锅前去。 从庚子年末到辛丑年初的那段日子里,受活是遇了粮灾,更患了人祸。各家门 口都是外村人,都是圆全人。临街的房檐下,有日头的地方准会蹴着一家讨荒的。 到了夜里,他们就睡在各家的门楼下、房后边或街上的避风处。冷得睡不着时,他 们就在街上跺着脚,跑着步,闹得通宵满村落都是脚步声。有一夜,茅枝从家里走 出来,看见有好几家的男人在偷偷地剥着受活村边的榆树皮,就过去说树都死了呢。 那男人就停着斧子望着她,说你是受活的干部吧?她说我是呀。男人就说我家有个 女儿,十五岁,你在受活给她找个婆家吧,瞎子也行,瘸子也行,能给我们一升粮 食就行了。她又到了村中间,那儿正有一家人在围着一堆火,她说你们总在受活咋 办呀?受活也没有粮食啦。那一家的男人就看了她一眼,说我认出你是干部啦,听 说你们受活凡是瞎子瘸子都可以在村里落户呀?茅枝说,这就是一个瞎、瘸、聋哑 的村,圆全人没谁会在这耙耧的深处住上一辈子。那人说,要这样,我一家人今夜 儿圆全着,明儿就都缺胳膊少腿了,到了明儿你可千万分给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啊。 茅枝就不敢再往前边走去了,每走几步都有朝她跪下来讨粮、要饭的,都跪着 抱着她的双腿哭唤着。夜冷得很,月色凉得和冰一样。睡在街上的人,把麦场上的 麦秸垛扒了抱回来铺在大街上。把麦场屋的房草揭了铺在村头上。还有人睡在村头 的牛棚里,因为冷,就把身子贴着牛肚子,如果那牛诚实时,他就让他家孩子抱着 牛腿睡。 还有七拐子家的猪窝是在大门口,猪半大,猪窝里新铺了草,有一户人家就和 那猪睡在一起了,孩子就抱着猪崽睡觉了,去猪槽抢吃猪食了。 茅枝到那和猪睡在一起的人家里,说不怕猪咬了孩子呀。 答说猪比人都好,猪不咬人人还咬人哩,说他们村已经有人吃了人肉啦。 茅枝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多言一声,来日就通知各户人家,每顿饭必须多烧两 碗,端到门口给逃荒落难的人。这样,事情就越发坏了,就招来了更多的讨荒人, 闹得受活日日都像赶会样,人山人海,云云雾雾,受活人在吃饭时就再也不集中到 村头饭场了,好坏都是闩着大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吃。然而,受活有粮食,受活的 坟地里没有一个新坟堆,这都是人人见了的,到受活你只要拿着盖有公社和县上公 章的信,就能要到一些粮,把讨饭碗拿出来,就能讨上一碗饭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像风一样吹了一世界。 耙耧山脉和耙耧山外天下的人,一群一股地朝着耙耧深处赶。受活这地方,住 下的讨饭人比受活人多了好几倍,同乡的,同县的,还有逃荒走难到了耙耧的安徽 人、山东人、河北人。受活一下子便名扬天下了。大榆县和高柳县,也派人拿着证 明信到了受活里,从历史的沿革上说起来,从地理环境说起来,说都和受活曾经是 过一个郡、一个县,至少眼下是邻县,同一专区,希望能接济出一些粮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