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言——大劫年(3) 熬出正月中,受活是谁要粮食也不再给了,谁伸出饭碗也讨不到一口饭。各家 都如临大敌,整日里关门闭户,吃在家,拉在家,不和人来往,不和人说话,任你 在街上爷呀奶的叫破血嗓子,也少有人开门送出一碗饭或者半个馍。 茅枝是干部,是干部就要和村人不一样,她就每天吃饭时还把门开着,让石匠 烧一锅红薯面糊汤,自己家里每人喝一碗,剩下的把锅端到大门外。如此,三天后 石匠就不烧一锅了,只烧大半锅,又三天就只烧少半锅。茅枝就盯着石匠厉声说, 石匠呀,你也忍心啊。石匠委屈地说,你去看看罐里还有几把面? 茅枝就默着无言了。 又三天,茅枝家里也没了粮,要去邻居家东借一碗西借一瓢时,那讨饭的就有 人饿死在受活庄里了。 埋在受活的山梁路边上。 又有人饿死了,埋在受活村口上。 受活村里有了一片外村人的坟。 到了又几日后的一个深夜里,一桩巨大的事情发生了,如同爆炸样,把受活炸 得七零八落了。每年的正月尽时,在耙耧总要有几日往死处冷的天。要往日这么冷, 街上的逃荒人会在村街上跺出一世界的脚步声,可是这一夜,没了脚步声,也没了 野火的噼啪声,村子里安静得像压根就没有一户逃荒的人。偶尔有谁家孩子饿极了 的唤,也在一声、两声之后,就又戛然而止,归了宁静。茅枝不知道这静里正孕育 着一场大爆炸,她如往日样熬了半锅红薯稀汤给门外的逃荒人端出去,回来后,她 男人石匠已经把她睡的这头被窝暖温了,她就脱掉衣服说,石匠,以后你不要再给 我暖这被窝了,吃不饱饭,你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呢。石匠就笑了,坐在床那头, 说茅枝呀,今天我洗磨的錾、锤、兜儿在墙上挂着,它自己平白就掉在地上啦。平 白掉下来,我怕家里要出大事了,怕我想暖也给你暖不了几天啦。 茅枝说,石匠,新社会你还迷信呀。 石匠说,茅枝,你给说句掏心窝儿话,你嫁给我石匠后悔不后悔? 茅枝说,你问这干啥? 石匠说,你就对我说句心窝儿话。 茅枝就不说,往深处沉默着。 石匠说,你说一句怕啥呀? 茅枝说,你真的让我说?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那我就说啦。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总有一点后悔哩。 石匠便一脸黄白色,痴怔怔地看着茅枝的脸,看见她年纪轻轻。才三十过几岁, 可人已经很老了,像过了四十样、近了五十一模样。 石匠问: ——是嫌我年龄大? 茅枝说: ——是嫌受活庄子偏,又一庄子都是瞎瘸聋哑人,说要不是为了你,我在入社 时候就调到县上,当了县里的妇女主席或者县长啦。可现在,我还在受活领着人种 地,我都不知道这种地算不算干革命,要不算,我就后悔我这后半辈子在受活没有 革命了。 话到这,事情爆发了,轰轰隆隆爆开了。先是有人敲门,敲了一会儿就有人从 院墙外边翻过来,石匠说谁?那脚步声就到了屋门口。茅枝说你们是谁呀?是不是 又有人快要饿死了?是有人快要饿死了我去给你们烧一碗汤饭吧。那人不言不语, 便把茅枝家的屋门摘下来,哗哗啦啦冲进屋里五六个,都是圆全的壮年汉,他们手 里都拿着棍子、棒槌和铁锨,一进来便竖在床前边,把棍棒、铁锨对着石匠的头、 茅枝的脸,说对不起你们了,这老天不公平,我们圆全人一个一个活饿死,你们缺 胳膊少腿的瞎子和瘸子,竟全村儿没有一个挨饿的,全村的坟上没有一个新坟堆。 说话间,那说话的取出了县上让来受活要粮的介绍信,上边盖了县委、县政府的章, 他把那用毛笔写在草纸上的介绍信扔到茅枝面前床上说,这信你都看过了,你不让 受活给粮食,我们不能不自己动手了,不算抢,是来取政府让我们来拿的粮食呢。 他说着,给边上的人递个眼色,就有两个中年,提着布袋去另外一间屋的罐里找面 了,去那灶房的锅里找寻吃的了。这时候,石匠已经从床上跳到床下,抓起了床头 洗磨的家什袋,已经将一把锤子抓在手里了,可就在这时,有一柄漏锄举在了他头 上,吼着说,你别忘了你家是个瘸子户!石匠瞟茅枝一眼,就在那床上不动了。还 有一个人,他把棒槌举在茅枝的头上说,聪明点,亏你还打过仗,革命哩,竟不知 道把粮食给劳苦的百姓分一份。这时候,女儿菊梅被响动惊醒了,哇哇地哭着往茅 枝的怀里钻。茅枝拦着菊梅,盯着揪她头发的壮年汉,认出他是她每天给他家孩子 一碗汤喝的那男人,便冷了他一眼,说你这个男人,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那男人说,没办法,我得让我一家活着呀。 茅枝说,活着就抢呀?没了王法啦。 男人说,啥王法,圆全人就是你们残疾人的王法。人都饿死了,还说啥王法。 说我也打过仗,跟着八路军干过哪。 过一会,灶房那边的锅碗冷丁儿响成一片,不用说,是碗掉在地上打碎了。另 一间屋里的缸、罐,也都响成了一片,找寻粮面的声音冷哇哇地传过来。从界墙门 里望过去,石匠看见有个男人把藏在门后窑窝罐里的一升玉蜀黍翻出来,他往袋里 倒着玉蜀黍,又猛抓一把玉蜀黍塞到自己嘴里嚼。石匠说,你慢些吃,那罐里放了 闹老鼠的毒药呀。那人说,毒死才好,毒死比慢慢饿死还痛快。石匠说,真的,那 毒药夹在一块烙馍里,你别毒着你家媳妇、孩子呀。那人就把灯举在布袋口,从布 袋里找出一块干馍扔在门后了。 屋子里一片乱响。菊梅在茅枝怀里,清刺汪汪的哭声像穿堂风一样蔓延着。茅 枝撸起衣服,把奶塞进她嘴里,那哭声就吞吞吐吐停住了。屋里只剩下了脚步声和 翻箱倒柜声,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有一个人没有找到粮,也没有找到别的啥,他 就极失落地从灶房走出来,立在茅枝面前拿着菜刀说,我啥也没找到,我啥也没拿 到,我家孩子才三岁,又冷又饿,你得给我一点啥。茅枝就顺手把床里姑女菊梅的 棉袄递过去,问他说,这袄小不小? 他说小就小些吧。 茅枝说是女式。 他说女式也就女式吧。 到这儿,就有一个时辰过去了,屋里能吃能穿的都被抢光了,那几个男人就都 又回到了床前边。他们中间有个上些岁的人,他看看茅枝,又看看石匠,跪下给茅 枝和石匠磕了一个头,说对不起了啊,算是借的吧,就领着几个圆全男人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