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言——大劫年(4) 像旋风样刮来一阵就又刮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石匠扭头看看原来挂枪的空墙上,说枪不让民兵拿走就好了。 茅枝也扭头瞟了一眼床里空荡荡的墙,把菊梅放到床头上,和石匠一块穿上衣裳, 到了院落里,要开门时,才知道人家把大门从外面扣上了,他们人被关在家里了。 石匠和茅枝孤孤地竖在院落内,听见有人在村街上大声地唤——他们都把粮食 埋在床头地下啦——都在床头地下埋着哪。随后,就又听到邻居家有圆全人找头、 铁锨和锄的声音了,有挖挖刨刨的声音了。听到了受活家家户户遭着抢劫的零乱声, 像打仗一样响得满天满地,石匠看茅枝在那声响里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地说咋办 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咋办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他就搬过一把凳子 放在院墙下,翻墙到街上把大门打开来。月光清明,一眼能望半村子远。村外的田 地里,有一团团的黑影在忙着,不知他们都背着什么、扛着什么、挑着什么,有人 忙着往村里进,有人忙着往村外出,脚步声零零乱乱,有几个圆全男人牵着牛、又 有两个圆全壮汉抬着猪,还有圆全的年轻媳妇抱着人家的鸡。一世界都是鸡叫、猪 哼的声响和一鞭子、一鞭子抽打牛背、猪背的噼啪声。有圆全人扛着东西跑得急, 那东西从他们扛的包里掉出来,滚到路边上,他就又放下肩上的东西去路边摸着找。 然后,他放下的东西就又被路过这儿的圆全男人顺手牵羊提走了。大乱了呢,全世 界都乱乱哄哄了。受活的各个家户都是万马齐鸣的哭唤声。能看见清白的月光下, 受活人那紫色的叫声、哭声如干硬了的血条、血块一样在村里飞舞着。被抢了的瞎 子家,瞎子就立在房檐下,抱着他那也是瞎盲的媳妇和儿子,哭着说好人呀,你给 我们留一把粮食吧,我们一家都是瞎子呀。好人就背着一袋粮食朝门外走着说,你 一家瞎子咋就比我们圆全人的日子过得好?天下哪有残人比好人过得好的道理嘛。 又说我们不是来抢你们粮食的,是政府让我们来这要粮的。那一家瞎子就无话可说 了,黑茫茫地看着圆全人,大摇大摆地把他家的粮食背走了。聋子他是有一身力气 的,可他听不见圆全人进院的脚步声,他就被人家捆在了床腿上。哑巴他也听不见, 可他灵敏,他就被圆全人一棒子打昏在屋里了。拐子、瘸子想去阻拦抢劫的圆全人, 可圆全人说,谁敢动一下,我就把你那条好腿卸下来,他就想起他是残疾了,只好 眼睁睁看着人家把他们的东西一扫而光了。 圆全人说,灯在哪里呢? 一个女人抬起她仅有的一条胳膊指着说,在桌子角上哪。 圆全人说,去点上。 她就去点上灯,递给圆全人,说满天下都在闹饥荒,我知道你们饿,可我家的 孩子才一岁,你们给他留一升杂面好不好?圆全人说,我们也是柏树子公社的人, 我们手里有人民公社让来要粮的信,那信上盖有政府的章,不信了我等一会去找来 给你看。说你们村没有一个饿死的,我们一家七口就饿死了四口人,可我们有公社 的信你们凭啥就不给我们粮食呢?你们凭啥就敢不听政府的话?说着,就把床头地 下埋的粮食扒走了,把屋间罐里的最后一升子杂面也挖进袋里背走了。 背走了,到院落还又回头说: 你们想想嘛,天下哪有残人比圆全人过得好的道理吗。 各家都被抢光了。 满街都是脚步声。 一村子都是哭唤声。 整个耙耧都是闹哄和杂乱。 茅枝和石匠就怔在门口的月光下,看着那抢劫了受活的人,水一样从眼前流过 去,看见有四五个人赶着村里那头黄牛,从她面前过去时,她就瘸着腿扑到了街中 央,一把抓住牛缰绳,说把牛留下吧,赶明儿大队、生产队都还要犁地哩!人家就 横了她一眼,一脚踢在她那只好腿上,她便像一把瘸腿椅子样,被人家踢翻在了月 光下。又爬着上前几步抱住了赶牛人的腿,她说咱都是柏树子公社的社员呀,你们 不能这样啊,咱们都是柏树子公社的社员呀!人家说,啥他奶奶公社社员啊,人都 饿死啦,还公社社员哩。就牵着、赶着、抽打着那牛往前走,她死抱着人家的腿, 人家停下来,又在她的好腿上猛力跺一脚,石匠就从门口跑过来给圆全人们跪下了, 做着揖,磕着头,求着说,别打她,别打她,她是一个残人哩,就那一只好腿哩, 要打你们就打我,要打你们就打我。 人家说,她是你媳妇?让你媳妇松开我的腿。 石匠磕着头,说你们把牛留下吧,赶明儿没了牛咋样犁地呀。 人家就又在茅枝的腿上狠狠跺一脚。 茅枝尖叫一声,就把圆全人的腿抱得更紧了。石匠就给人家把头磕得更快了, 更急了,雨点样磕着头,求着道,打我好不好?你们打我好不好?她好歹也是到过 延安的,也是打过了仗、闹了革命的,是为新社会出过力的呀!圆全人就把目光移 到石匠头上看一看,又移回到茅枝身上去,咬着牙说,日你祖奶奶,社会都是给你 们闹坏的,不革命我家也还有二亩自留地,也还有一头犍子牛,可你们一革命,我 家就成富农了,地没了,牛没了,一闹粮灾五口人就饿死了三口啦。他说着,又在 茅枝身上踹两脚,说女人家,不好好过日子,还他妈的革命哩,说我让你革命!我 让你革命!我让你革命吧!就又有几脚跺在茅枝的腰上了。 茅枝就怔着,松开了那圆全人的腿。 那圆全人从鼻子里哼几下,就同着别的圆全男人赶着那牛走掉了。走了几步, 那人回头说,奶奶哩,你们不革命也不会闹下这饥荒。说完话,气愤愤地出了村, 上到梁上了。 村里也便慢慢安静了。 最后离开村落庄子的几个圆全人,他们可怜、懊丧地嘟嘟囔囔说,我啥也没弄 到,日他奶奶祖奶奶,我啥也没弄到。不知他是骂受活人,还是骂没给他留一点可 抢的粮食、东西的圆全人。 天亮了。 村子里安静着,没有了往日的鸡叫、牛叫和嘎嘎嘎嘎一早晃在村街上的鸭子叫。 街上到处都是空篮子、瘪袋子和散落在地上的玉蜀黍粒和小麦粒,还有盖着公 章和有公社书记、县长签名的介绍信。 日头依旧在那个时候冉冉地升起来,黄爽爽地照在山脉上,村子里和各家的院 落里。那些介绍信上政府的公章红红艳艳,如花一样美艳。不知是谁从家里出来了, 立在自己家门口,紧跟着,瞎子、瘸子、聋哑和圆全人,老老少少,都从自己家里 走出来,静静地立在门口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说话,脸上平静着,没 有悲,也没有哀,木木然然,脸上都僵着青硬相互打量着。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聋 子自语说,我家没了一把粮,人也得饿死哩,连床下边埋的一罐谷子也被人家抢走 了。有个瞎子就对聋子道,人家说我家不用点灯,连我家的油灯都给拿走了,那油 灯是红铜,闹铁灾时候我都没舍得交上去。这时候,受活人就都看见茅枝走过来, 她瘸拐得比先前厉害了,拄着拐杖,还每走一步都要往地上倒下样。她的脸是一种 黄白色,头发凌乱,像有八百年没有梳洗过,人也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一脸的皱 痕,像了蜘蛛网,额角的头发也在转眼间变得花白。她过来立在槐树下,立在往日 挂着牛车轮子的钟下面,望望一街两岸的村人们。村人们就朝着她的这边走过来, 像往日开会一样走过来,围着她,看着她,沉默着。 这时,从村后就传来了那七十七岁的拐子老人的儿媳的叫唤声,声音沙哑,枝 枝杈杈,像刮过来的不定向的风。她蹦着跳着,双手拍打着自个的双胯儿叫: ——快来人呀,我公公死在床头埋粮的坑里啦! ——快些来呀,我公公气死在埋粮的坑里啦! 那七十七岁的老人就死了,死在床头埋粮的坑边上。坑边上还有一张来要粮食 的信,信上盖了人民公社的章,也盖了人民县委的章。茅枝领着村人们到那坑边时, 把那信从地上拾起来,老人还有一口气。他用那最后一丝游气说: ——茅枝,让受活人退社吧,受活是本不该属这个公社、那个县里的。 说完后,老人就死了。 死了后,也就埋了呢。 埋了,受活也就开始了铺天盖地的粮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