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言——大劫年(5) 先几天,各家都不出大门。不出门、不活动,人就省力气,也就饿得慢一些。 再几天,就有人出门去,想到山梁上寻些草根、菜根什么的。到后来,就有人学着 山外的人开始剥吃树皮了。把榆树皮表层的干块削过去,只要紧靠树骨的那层青皮 儿,回去放在锅里熬,便能熬出黏黏的汤。这样过了半个月,山上的野草、茅根刨 光了,榆树皮也都剥完了,就有人吃山上的生土了。 就有人活活饿死了。 一个又一个地饿死了。 受活的几处坟地也都有了新坟。又半月,那新坟也如了雨后春笋,到末了,村 头也就有了麦场样一片新的坟包。那些不到十八岁没有成亲的年轻人,死了不能入 祖坟,就顺手埋在村头上。那些三岁以下,或者五岁以下的,饿死了,又不值得费 下一副棺材板,就用草捆上,放在一个竹篮里,挎出去把那竹篮扔在村外的哪条沟 里,或山梁上的一堆石头旁。 天苍黄无边,山脉上也静得深厚。受活就被遗落在这苍黄里,像山脉上扔着的 一堆乱草或山脉间的一处遗迹样。有老鹰尖叫着,从天上落下来,立在那装有死孩 子的竹篮上。孩子的爹、娘,先还远远站着守了那篮子,用竹条棍儿打那鹰。过几 天,他就不再守那篮子了,他已经饿得不能出门了。那儿的鹰和野狗也就忙忙活活 了。再几日,鹰和野狗就去别处找食吃,那儿就只剩下空篮和一片干草了。 接下来,那空篮就从一个变成几个、一片儿。那儿日后就成了野荒地,成了鹰 和野狗、野狼、狐狸们的乐园。 受活庄的哭声没有多起来,可坟和山上的烂竹篮子多起来。出了正月,到了二 月里,到了春天将至、冬又未去的日子里,天气变得暖和些,村里又有人从家里慢 慢走出来,到门口日头地里站一会,和邻人说上一些话,就说出了一件事。说先前 庄里人的日子是何等的受活、舒坦,是茅枝领着人们入了合作社,又入了人民公社 里,才有了这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劫难。说茅枝让人们入了社,茅枝就该让人们重新 退出社,还过早先那日子。说要不入社,哪有人知道耙耧深处有这么一条沟,沟里 有个受活庄,终年住着残人们,终年过着闲散自在、丰衣足粮的日子,就是外面世 界上知道有这么一个庄,村落庄子地处三县交界的中心,双槐县以为受活是大榆县 的人,大榆县以为受活是高柳县的人,高柳人又以为它是双槐县的人,末了他们就 永远、永远地不属于哪个公社、哪个县的管辖了,自由着,自在着,受活着,舒坦 着,有谁会拿着介绍信来受活收粮啊,有谁能想起来受活抢劫啊。说一切都是因了 茅枝,因了茅枝把受活带进了公社和县里,就有了这一场天灾大难啦。 就都相约着去了茅枝家。 唤了门,开了门,人们见茅枝一摇一晃走出来,竟也和大家一样,脸上浮肿水 亮,闪着绿的光色。见她在院里的灶房下,用了半盆水,在那水里泡了石匠那装锤、 装錾、装凿的洗磨袋。原来石匠那磨袋是牛皮,用水泡了就可以煮着吃,也就每天 从那袋上剪下面条似的几条儿,泡上水,浸上盐,煮煮就给她的女儿咽进肚子里。 茅枝站在那,见一村的人都愤愤地立在门口上,连石匠在村里最亲的堂弟也在那人 群里,也就知道有了事情要发生,脸上的绿色立刻变成了淡白色,说哟,大伙都来 啦?有啥事儿吧? 一村人就都安静着。石匠的堂弟就替人们开口道,说嫂子,全村家家都有人饿 死,都担心你、哥和侄女,都来看看你。 茅枝便脸上浮着笑,说声谢谢,谢谢大伙到这时候还念着我们一家人。 堂弟就说嫂子,还有一桩儿事,我就直说了。说全村人还想过先前的受活日子 哩,说嫂子你这几天能走动路了,到公社、县上跑一趟,把受活从今往后还改回到 和先前一样不受哪个公社、哪个县管的日子里。 茅枝的脸便敛了笑,有些难色了。 入互助组时在枪声的下面交了牛的瘸子就说道,有啥儿不行啊,本来入社时三 个县都不想要我们受活的嘛。 那入社时在区长的怒斥之后,被从家里抬走了犁耙的一个单眼媳妇也就手姿舞 姿地说,表妹,入社时你说让受活人过天堂日子,过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好 日子,现在你给大伙解释解释这天堂日子是在哪嘛。 便有几个、十几个的圆全男人和残媳妇们都大声吆喝着说,茅枝你到村头、坟 地和沟里看看村里死了多少人,多了多少坟,数一数山上和沟底有多少装了孩子扔 掉的竹篮儿。说这就是你说的天堂呀,这就是你说让人们入的人民公社的天堂呀! 也就一言一句,瞎瘸和聋子,都怨声载道,吵嚷得有如洪水滔天,连哑巴也指着茅 枝嗷嗷不停。这时候,茅枝的脸便由青亮转成了黄色,虚汗挂在她脸上。二月的日 头金光灿灿,没有风,一村落都是无言无语的日光和光秃秃的树。牛被人牵走了, 猪被人抬走了,鸡、鸭被人抱走了。村子和死了一模样,除了饿得急慌的人,别的 没有什么活物生命了。茅枝望着门外全村的人,有人立站着,有人圪蹴在脚地上, 还有媳妇就抱着她那饿得哭不动的孩子随地瘫坐着。 她打量了那一片村人们,瞟了村街上和门外山上光光秃秃一老苍黄的天和地, 觉得头晕得很,天旋地转,便用手扶了门框,让身子顺着门框往地下滑,滑着跪在 了全村人的面前说: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大伙儿放心就是了,我茅枝只要还 活着,就一定咋样让村人入社还咋样让人们退出社。说菊梅他爹石匠半月前已经饿 死在床上了。他不肯吃那牛皮袋,他说他当了一辈子石匠,没想到那袋子是他给俺 娘儿俩留下的最好的东西。说嫂子们,叔伯兄弟们,那石匠的牛皮袋子还有一半, 我回去剪剪分给大伙儿,也请大伙儿帮个忙,拿点力气帮我在村头挖个坑,把石匠 埋了好不好。说天暖了,不埋不行了,说我茅枝对不起受活人,对不起大家了,可 石匠一辈子是个好人,就看在石匠的份儿上,大伙儿出点力气把他埋了吧。 茅枝跪着望着村人们说了这番话,说完她就把头钩下去,钩下去向村人们磕了 三个头,磕完后便有泪挂在她脸上。那脸浮肿发亮,泪珠儿滚滚圆圆,在日头光中 闪着晶莹的光。说完话,磕完头,她便扶着门框立起来,请着让村人们往她家里去。 村人们便怔着,像没想到似的相互瞟着打量着。 茅枝就又说算我求了大伙吧,我说话算话,因为我对不起村人们,我已经半月 不敢出门和大伙见面了。今儿大伙都来了,我向受活人赌个死咒。说我若不让受活 人们重新退社过那自在的老日子,我茅枝没粮了饿死、有粮了胀死,死了生蛆让狗 咬,让狼扯,让鹰叼。说只要这场饥荒里不把我茅枝饿死掉,我就一定让受活退出 双槐县,退出柏树子公社好不好。说我求大伙了,求大伙帮我把石匠抬出庄子埋了 吧,菊梅她还小,她怕死在床上的石匠呀。 堂弟就首先走进茅枝家,圆全人也都跟着进去了。果然看见大个子石匠在床上 挺着身子盖着被,而地上,又架的门板上,却铺着茅枝和她女儿的被窝。菊梅在那 被窝里,手里正抓住一条煮熟的牛皮带子吃,吃嚼着,看着进来的庄人们,她的脸 上还挂着枯瘦黄黄的笑。 村人们就把石匠抬走了。埋了石匠,茅枝谢着人们时,她在石匠的坟前朝着受 活的人们重又跪下发誓说,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我不革命了,我茅枝只要还 活着,我咋样让咱受活入了社,我就死也要让受活还咋样退出社。 这就是大劫年的事,这也就是受活庄的历史用语大劫年。 ③耳性:方言。即记性。没耳性,是骂那些把不该忘了的事却都忘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