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都朝她跪下了,—世界都是泪水了(2) 雨珠落在血水中,发出了油亮的声响儿。从那血水中泛起的红水泡,像那个城 市晴天里满街撑起的红纸伞。水泡破了时,如合了伞样有吱——的响声儿,只是合 伞的响声长,水泡破着的响声短。且水泡破了呢,会有微细一股腥气升上来,到了 半空便又被压了下去了。茅枝婆就立在那撞了汽车的一片玻璃儿旁,那一丝一股的 腥边上,望着那条狗,那条狗也眼巴巴地望着她,像求她扶它一把样。 她想到了她家喂的那些残狗们。 蹲下去,摸了那花狗的头,又摸了那狗拖在地上流着血的两条后腿儿。她想到 了如果一张门票果真能卖出七百块,卖十张就是七千块,一百张就是七万块,一千 张就是七十万块钱哩。可她们这两个月的出演从来都是每场最少卖出去一千三百张 的票。一千三百张,那就是九十一万块钱哟。九十一万块,除掉给他们受活人的椅 子钱,他们最少还有八十五万。八十五万由这八个县里派来的圆全干部分,再加上 团里的会计、出纳和售票员、保管员,杂七杂八都算上,除了她们受活的四十五个 残人儿,余剩的圆全人其实也就是一拢共的十五个。 就是说,每演一场这十五个圆全人都能得到八十五万钱的收入哩。 就是说,她们受活人在台上出演着,每人每天挣两把椅子钱,圆全人每人每天 最少平均都能挣到五万多块钱哩。 就是说,圆全人每天每人平均挣上五万多块,十天十场出演他们每人最少有五 十多万块的收入哩。 就是说,只要我茅枝婆不在那写着因雨停演的字后写上自家的名,按上自个手 印儿,他们就不能挣到那五十多万块钱哟。 也就是说,眼下的事,都取决于我茅枝婆了呢。 雨是越下越大哩,茅枝婆蹲在那雨水里,蹲在那条狗边旁,她觉得身上有些冷, 像浑身上下没有穿一件衣裳样。可茅枝婆也觉得身上有些热,她想到她只要不在那 张表格上按下自己的手印儿,圆全人们就得不了分文时,身上便有一股热嘟嘟的东 西从下朝上涌动着,到了头上她便觉得浑身有些暖和了,才将身上的冷,便立马被 挤得没了踪迹啦。 茅枝婆就最后又摸了几把狗的头,像去孩娃脸上擦泪样,把那花狗脸上的雨水 擦了擦,轻轻把它往路边安全的处地抱了抱,怔一会,车转身,往回走去了。她像 一冷猛地立下了主张样,腿是瘸拐着,步儿却比来时走得快捷哩,深一脚,浅一脚, 好着的右脚落在地脸上时,要比瘸拐的左脚用的力气大,那溅起的水花也比左脚溅 起的多,几下儿就把她左裤腿的里侧湿了一老世界了。 大街上是空无人烟哩。 她就那么拍喳着雨水往回走,像是个路过城市的乡下老人样,可走了几步后, 她的身后有了细细微微一股哼唧声,如了谁家走失的孩娃在老远的地方唤着他的娘。 回过头,她看见那条花狗拖着它的后腿正在爬着追着她,见她回过身子时,它 像看见了娘的孩娃那样儿,更用力地朝她爬过去,且仰着头的眼里溢满了哀求的光。 这是这个城市的一条野狗哩。她迟疑一阵子,往回瘸几步,去把那狗费力地抱 在怀里了。像抱起一袋水湿的面样把它抱在怀里了,立马她就感到那狗身上的冷和 感激的哆嗦了。然抱着那被汽车撞断了腿的狗走回到剧院的胡同时,她却发现不知 从这座城市大街的哪,又朝她围过来了三五条的野狗儿,有黑的,有白的,每一条, 都又丑又老哩,都被雨水淋得浑身哆嗦呢,每一条毛都贴在它们的身子上,就都看 见它们瘦嶙嶙的肋骨了,像大劫年的饥荒年月里,人饿到瘦极的处地儿,他的肋骨 便挑起了他的肤皮样。 茅枝婆立在那儿不动了。 那几条狗都眼巴巴地打望着她,若了街上讨饭的人,见了有吃食又肯施舍的人。 她说:“你们不能都跟着我这老婆呀。” 野狗们不言声,依然都目光求求的望着她。 她说:“你们跟着我,我也没啥喂你们。” 它们依然依然地看着她。 她走了,它们就跟着。 她停下,它们也在她身后停下来。 她朝最前的一条黑狗身上轻轻踢一脚,那狗叫了一声儿,另几条狗忙慌慌地朝 后退几步,可是她朝剧院那儿走去时,那几条狗却又如尾巴样跟在她身后。 她不再管它们的跟与不跟了,只管自地朝前瘸拐着,待她抱着那半大的花狗到 了剧院门前时,回头看一眼,她身后跟的已经不是了几条哩,而是了十几条,一片 儿,都是又丑又脏的野狗呢。都是这个城市被人弃下的又丑又脏的残了的狗,和受 活的人一样,有双眼失明的,眼前总是流着黄脓和挂着白色眼屎的实瞎子,有瘸了 前腿或断了后腿的,三条腿立在脚地上,像残人拄着拐杖立在地上斜着身子样,还 有专爱在城里饭店门前窜来窜去的狗,图求一嘴吃食,那饭店就把一盆滚着的肉汤 浇在它的头上、背上了,从此它的头上、背上就永生永世是一片烂肉了,永生永世 有一股臭味了,是苍蝇、蚊子的老家了,乐园了。 雨已经小了呢。天空里挂了明亮的白。 茅枝婆的身前身后,都是乳浓浓的腐臭味,都是那狗群身上的血脓味和污脏脏 的臭味儿。立在剧院前,她正要呵斥这一群野狗走了时,忽然离她最近最前的一条 走路摇晃的瘸腿老狗朝她跪下了。茅枝婆觉得自己的瘸腿颤了一下子,像谁在脚底 用力抽了一把她瘸腿里的筋。她盯着那瘸狗的前腿儿,见它跪下时,像跌倒样前腿 下有了一声响,把地面的雨水溅了起来了。为了分辨它的跪和卧,它的两条后腿还 是直在脚地上,这样儿,它的背就前低后高了,尾巴骨那儿翘在半空里,可它的头 却还是抬着的,眼巴巴地望着她,使它的跪有了很怪的姿势。 她就问了它,“想要咋样呀?” 又看着怀里的狗,“它是你的孩娃吗?要了还给你。” 她就把她怀里的花狗放在脚下了。这一放,那半大的花狗竟会扭头狠狠瞪了那 老狗一眼儿,又回过头儿来,拖着它的断腿往她的身上爬。 她就又把那花狗抱在自己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