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都朝她跪下了,—世界都是泪水了(3) 抱了起来了,没想到那老狗扭头回望一眼儿,哼了几声儿,像对别的野狗们说 了啥,那一片野狗竟都学着老狗的样,朝她跪了下来。都跪着朝她挪动着,望着她, 也望着她怀里的狗。所有的目光都是乞求哩,都是对她怀里的花狗嫉羡哩,都是企 盼着她去抱抱它们哩,企盼着她像抱着那花狗样把它们带到哪儿哩。像它们知道她 不会弃了它们样,会把它们带回到全是残人的耙耧山脉的受活样,像知道受活那儿 她的家里已经有了十几条残狗样,像它们终于找到了它们的主人样,它们的亲娘、 亲奶样,它们跪着朝她挪去时,它们的眼里全都汪了泪水了。 半空里满是了泪水的咸味呢。 一世界都是了狗泪的咸苦味。它们流泪求着她,喉嗓里发出了古怪低沉的叽叽 的叫,像它们的哪儿疼得很,心里伤得很,到了不跪着求人不行的田地儿。茅枝婆 听到了它们的哼叫,像孩们的哭一样,看见它们的哼叫,像云样在她的周围飘散着, 闻到了它们的泪水里的咸味稠得如放多了盐的汤。她知道它们求她要她干啥儿。她 的心里先是像沙地里流进了一股水样湿润着,后来就像一片干沙一样堵在她的胸口 了。 它们要她像带那花狗一样把它们带走呢。带回到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它们又老 又残,知晓自个儿该往那儿去。它们像住在这满是圆全人的城里等了许多年,终于 就把茅枝婆给等来了。它们不能不跟着她回到受活那儿了。 茅枝婆就怔怔地望着那一群老残的狗。 雨是终于的停绝了,天上地上都有白光了。那一群十几条老残的狗,跪在雨水 中,喉咙里发出泥黄可怜的叫,像一片泥黄的雨水汪在她的周围呢。不知该咋儿, 茅枝婆又把她怀里的花狗放在地上了。她想她不把花狗抱回到剧院的后场地,不喂 它,不给它的后腿裹上包伤的布,也许这一群狗就不会这样围着求它了。可是呢, 那放下的花狗竟用前蹄爬在她的脚上呜呜呜地哭起来,泪像旺泉样从它的红眼眶里 流出来,顺着它的瓜似的脸面流到嘴里了。 茅枝婆有些不知所措了。 原来出演团里那几个县干的圆全人,都没有回到剧院里,竟一直都在剧院的门 口等着她。也许人家是回去以后换了衣裳又走了出来了。茅枝婆发现人家都穿着干 爽的衣裳了。茅枝婆不知所措时,人家从台阶上走下来,怪奇奇地望望一老满地的 狗,又望望被狗们围着的茅枝婆。 人家说:“想好了吧?我们已经通知后台做今夜转场的准备啦。” 人家说:“破天破地吧,我们想好啦,凡是出演的人演一场我们可以给五把椅 子钱。五把椅子就是三四千块钱哩。” 人家说:“你演一场可以给你十把椅子钱。十把椅子就是七千块钱哩。”说: “当然呢,顶天重要的不是十把椅子钱,而是只要我们给县里通个电话,给县长汇 报说,受活的人都想退社哩,都想离开双槐的辖管哩,回到家你们就可以拿到那份 受活退社的文件啦,就可以永生永世不归双槐和柏树子乡管了哩,这世上就再也没 人能管了你们受活啦,再出演那钱就百分之百地归你们受活啦。” 人家说:“说吧你,茅枝婆,退不退社就候你一句话儿了。” 人家说:“你说吧,好歹你总得有个声音儿。” 茅枝婆瞟着这面前的圆全人,那些出门组领出演团的干部们,末了把目光落在 那说话最多的县干的身子上。 她说:“你们去给柳县长说去吧,就说受活庄没有一人不想退社哩。” 圆全人便都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了嘛。” 她说: “还有一桩儿事,受活人每演一场不是五把椅子钱,是每演一场十把椅子钱。 可我茅枝婆一把椅子钱也不要,一分也不要。这几场的出演,剩下的钱全都归你们, 可你们得腾出一辆车,今儿天就拉上这些狗,都把它们送回到受活庄。” 人家便都迷怔一会儿,全都笑着答应了,分头开始做着事情了。有人去和出演 一团打电话,让那边也给县里汇报说,他们那边的受活人和这边一样都百分百地想 退社;有人去租赁往耙耧送这十几条残狗的汽车去;有人去组织连夜转场到温州出 演的戏箱和汽车;有人忙不迭儿上街去购买茅枝婆上台出演的戏装和道具。因为茅 枝婆要出演一个已经是真的活到二百四十一岁的人,她的户口簿、身份证是都要换 了的,那些做户口簿和身份证的人,也是需要一些工夫的。做她的戏服就更是需要 整天整夜的工夫了。二百四十一年前,是清高宗的弘历时候哩,是乾隆二十一年间 那当儿,到今天是历经了清时的鼎盛、衰败、八国联军、袁大头执政、辛亥革命、 民国时期和抗日与解放后的新政府。一个人能从乾隆时候活下来,当然是有些特殊 的方法哩。茅枝婆能活到二百四十一岁,她的方法就不仅仅是吃素食,每天下地干 活儿,顶天重要的,是她在道光十七年八十一岁时得了病,穿上寿衣了,可又活了 过来了。活了过来的人,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便从此再也不怕死了呢,就一年三百 六十五天白日穿着常人的衣裳吃饭、干活儿,夜里穿着死人的寿衣睡,总是准备着 睡了就不再醒了的,可又每天一早就醒了过来了。就在光绪三年一百二十一岁时, 又有了一场大病了,然人死了三天却又活了过来了。再活过来她就随时随地准备死 了的,白日黑夜都穿着寿衣了。吃饭时穿寿衣吃饭,下地时穿寿衣下地,黑夜儿睡 觉更是在床上不脱寿衣哩。 年年、月月、天天地穿着寿衣,每一会儿一刻都准备着死,她就活到了二百四 十一岁,从乾隆时候活到今天了。活到今天她是经了多少世事啊,嘉庆,道光,咸 丰,同治,光绪,宣统,民国,二百四十一年,她经过了九个朝代哩,九个朝代, 道光十七年开始穿寿衣,光绪三年开始日日夜夜都不脱寿衣哩,这一百多年间,她 得穿破多少寿衣啊,所以让她出演一个二百四十一岁的人,最少得给她准备十套、 八套的寿衣给人看,那十套八套还必须都是又旧又烂哩,让台下的人一看她是果真 因了这一百六十一多年间穿了寿衣才活到了今天哩。 这样儿,圆全人们就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忙将起来了。到了这一日的下半 夜,也就终于转场离开这个城市,到下一处地进行浩浩盛盛的出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