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1) 原是说出演到第三场,柳县长他就赶回来到戏台上念那退社的文件呢,可他人 在山上只一日还未及一剪儿断了那大典的红绸,便不得不匆忙忙离开列宁纪念堂, 下了魂魄山,却再也没了踪迹消息了。 天象已经跌进了腊月里,腊月初一越过上月的末日它就悄悄来到了。南地的世 界上温温和和,树木绿旺,草紫花红,可到了北方这边的世地上,严冬是一步一步 的到了来。时节交了九,有处地儿就冷得不行了。没有雪,可在清早里,能看到漫 山遍野都落下的酷霜呢,那酷霜就结成清凌凌的薄冰了。夜里水缸里有着半缸水, 来日一早那水就也成了半缸死冰了。水桶原是放在灶房门口的,就因为那水桶放在 门口前,浑身水水淋淋着,来日那水桶就冻死在地上了,动弹不得啦,要用那水桶 挑水,就得用砖去砸那水桶了。 怕砖砸坏了桶,就得生火去烧那水桶了。 树也枯了呢。树叶和草叶,未入腊月也就落尽了呢。山脉和村落,都光光秃秃 一片了,麻雀在树丛里再也隐匿不住了,叫一声你只消一抬头,便看见它在哪根枝 梢上边了,扔去一石头,不定就砸着它冻僵的身子了。 耙耧山脉里,山梁上的野兔、野鸡、黄鼠狼,和已经不多见了的野狐狸,除了 它的窝洞,也都无处藏身了。你从山梁上滚下一块圆石头,聪明的狐狸也许会窝在 洞里不动弹,可野鸡、野兔和黄鼠狼,会惊惊地从窝洞跑出来。紧跟着,它的身后 就响起了猎人的枪声了。 在冬日的午时候,或是落日时的黄昏里,你能不断地看见农忙时才去种地的猎 人们,他们傲傲地扛着枪,从梁上朝着庄里走,枪托在前,枪杆在后,那高粱秆子 一样又长又直的枪杆上,不是挑了几只野鸡,就是挂了三只两只的野兔儿。 还有黄鼠狼。 偶尔里也有野狐狸。 可是,己卯兔年的这年冬天里,山梁的这些景象却是没有了。人们都上魂魄山 上去看受活的出演了,都去参览那少见的列宁殿堂了。山梁上一股一群的人们,朝 着山里走过去,拧进去,他们的脸上哩,都挂着去赶庙会一般的笑。大人背着孩娃 儿,中年人用车拉着老人们,路远的不仅身上带了烙馍、蒸馍做干粮,还在车上装 了被褥、锅勺和碗筷,预备在路上吃饭夜住呢。梁道上的说话声,车轱辘的叽咕声, 还有几天间一日盛于一日的脚步声,把通往耙耧深处的梁道侍弄得尘土飞扬了。尘 土像流水样溅了起来了。午时的日暖里,麻雀活跃了起来了,它们追着人们的脚步 叫,从这棵树上飞落到那棵上去,像迁徙一样呢。野兔都从梁脸上惊得飞跑到了沟 底儿,可到了沟底听不到枪声时,又回到山脸上它们的窝口旁,睁着不安的眼,望 着那些往山里奔着的庄人们和来自远处的城里人。 耙耧山脉上的庄子都一老全的空了呢。 山脉外的村落也都空了呢。 城里人也竟会请假坐着汽车到那魂魄山上去。 先是双槐县临近魂魄山的柏树子乡、楝树子乡、小柳镇、大柳镇、榆树乡、梨 树乡和杏花营乡,还有高柳县的石河子镇、青山子镇、草家营、马草乡和十三里铺 子乡,上榆县的枣树子乡、桃子乡、小槐镇、楝子乡的人们去那魂魄山上,到末了 就是三个县的乡乡镇镇,村村庄庄都去山上看那出演了,看那殿堂了,看那山水了。 冬日正置为农闲时候里,冬闲也正是人们要找情趣的时候哩,这当儿,列宁纪念堂 就落成大典了,受活人就到那山上出演了。 去看了回来的男人们说:“天呀,那儿树都发芽啦,那纪念堂比金銮殿还要漂 亮呢,有个叫槐花的姑女,比纪念堂还要漂亮呢。”金銮殿和槐花到底是啥模样, 他倒未必见过哩,可他见识了北方的冬天里,也有草新树绿的时候呢。那气象是和 往年大不一样了。听说受活庄里出了一个仙子姑女了。 去看了回来的女人们说:“快去看看吧,那儿真的就到了春天啦。那纪念堂里 已经把水晶棺材摆在那儿了。有个叫槐花的姑女白得和水晶棺材样。水晶棺材比玻 璃还亮呢,和水晶眼镜一样呢,一摸一个手印儿。隔着两寸厚的水晶棺材板,能看 见棺材底板上落的灰。灰粒儿在那棺材里还会发光呢。” 她是这样说了呢,可她未必就看见了那水晶棺材里落了灰。未必真的用手摸了 那水晶棺材呢。可她只有这样说了,才能证明她不仅去看了纪念堂,还去看了为列 宁准备的新的水晶棺。 坐在车上被孩娃、儿女们,拉着去了、又拉着回了的老人们,他或她一回来, 一路上逢人就会说:“去看吧,去看吧,去看了死了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啦。列宁到 底是多大一个人物啊,他一来冬天就成了春天啦。” 有人问:“真的呀?” 他却说:“那金銮殿高到了云彩里。砖和石头都是咋样运了上去呢?” 人家说:“那不是金銮殿,那是纪念堂。” 她说:“还是和金銮殿一个意儿嘛。”说,“那水晶棺又白又亮呢,和玉一样 儿。听说买那一副水晶棺材的钱把咱们整个乡卖了也还不够哩。” 人家说:“咋能还不够?受活人到外边世界出演几天也就够了呢。” 便说到受活人的出演了,一个男人惊叹着唤: “他妈的,我还不如残疾哩,我要是聋子我也敢在耳朵上挂着放炮呢。” 他的媳妇坐在他拉的车上说: “我要是瞎子我也能在纸和树叶上绣花儿。” 路过的一个老汉说: “闹不清白哩,我五十三岁都老眼昏花,满嘴没牙啦,那断腿老婆一百零七岁 啦,咋还能咬碎玉蜀黍,咋还能纫上绣花针。” 他的陪他去看的儿媳说:“爹,人家是每天穿着寿衣吃饭睡觉哩,我可不让你 每天穿着送终衣裳在家里晃来晃去呢。” 这时候,有一群七岁、九岁的孩娃,兴儿未尽地从那山上被他的家人拽着回来 了,看见许多同庄人或是山里人正往山上去,他们不说他们在山上看见了啥,他们 只对着看管他们的大人唤: “我还去——我还去!” 至于还要去看啥儿,他和她却是说将不上来。可说将不上来,他们那我还要去 的哭唤却是在梁上响彻了云霄了。末了他们挨了打,面着的孩娃就忍气吞声了,倔 强的孩娃就又跟着他们的亲戚、邻人第二回上了魂魄山上了。 魂魄山上就人满为患了,热闹非常了。通往山顶那十里宽敞明亮的洋灰大道上, 鸦黑黑的一片了,一早到晚都如蚂蚁搬家了。那原来光洁素净的路面上,就扔满了 书纸啦、破布啦、柴草啦、馍块啦、烟盒啦、鞋子啦,袜子啦,帽子啦,七七九九 一世界,像赶完庙会的路上样。还有筷子呀、碗片呀、青菜萝卜呀、喝水杯子呀、 大蒜葱头呀、煮鸡蛋的壳儿呀、红薯油饼呀,九九七七满天下,像散了戏的戏场样。 路两边垒了许多小锅灶,三块石头或是三块砖,吊角一架就成了锅灶了。从路边山 脸上的树上揪抓下一些干柴枝,火一生,汤熟了、馍热了,那砖或石头就有一脸面 的漆黑了,锅灶边就扔了满地没烧完的柴火啊,吃剩下的汤饭啊,吃饭时搬来坐的 石头啊,没灭掉的火星啊,忘了带走的洋火啊、火机啊、孩娃们脱了忘穿的衣裳啊, 不知为啥不愿再带回去的旧锅啊,还有不知因了啥儿就不要了书啊、报啊、杂志啊、 玩具啊、烟袋啊、木头手枪啊、纸叠的飞机啊、纸叠的钱包啊、铝片项链啊、玻璃 手镯啊,九九十十、十十九九,这些东西就漫山遍野了,一老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