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1) 受活的出演原不是聚在一处儿。只有柳县长在列宁纪念堂前准备一剪了断了那 落成的彩绸的第一天。受活的绝术在纪念堂前广场上,敷衍着出演了一场外,然后 就散散分分到各个景物处地儿出演了。猴跳儿是领带着脚穿玻璃瓶的小儿麻痹在黑 龙潭那儿出演的。耳上放炮的马聋子是,领带了人在银杏林那儿出演的,叶上刺绣 的瘫媳妇,是和盲眼听音的桐花在鹿回头的河边出演的。茅枝婆和她的九蛾儿,是 把出演摆在去往另一个山头看日出、日落的山腰上。 你参览完了纪念堂,那你就该去参览那些啥儿九龙瀑布呀,绝壁石刻呀,山顶 石林呀,青蛇白蛇的水洞呀,还有新近鲜时,双槐的读书人才编造的古老传说中有 黑蟒怪兽出没的黑龙潭水呀。那些景呀物的,都分布在一条沿着沟溪顺流而下的水 道旁,那些出演也就散落分布在了水道的两旁了。也许你觉得那些山呀水的并不是 啥儿鲜见罕遇的物,可受活人的出演却是绝世的,不能不去瞄看的。 谁都知晓,去买列宁遗体那一笔天款是由受活的出演挣了回来的。都知晓受活 人的出演在南地世界上一张票卖到过上千块。不说上千块,就是八百块钱那也是耙 耧人一家一年的收成哩。肯用一家人一年的收成去买一张门票儿,看一场瞎、盲、 瘸、拐、聋哑的残人出演,不消说,那绝术是非同一般呢,是圆全人永远也不敢、 也不会的绝术呢。 日头落山了,黄昏前的那一瞬时儿的宁静降下来呢。远处的山峦沟壑都沉没在 深静里像世界落进了一眼枯井一模样。 早些时,也不见人手拿了啥儿呢,到了这当儿,他们都去到纪念堂前的广场看 受活人的出演时,各人的手里竟都有了吃食啦。冷白的蒸馍呀、袋装花生呀、蚕豆 呀、油黄的烙馍呀、小铺里的饼干呀、蛋糕呀,随处儿都在叫卖的茶蛋呀,八八七 七的,五天六地都是啪喳啪喳嚼吃的声音儿,都是白咕噜噜喝水的音响儿。 那些在山上就近卖吃食的庄人们,是在这几日走了财运啦,连他家早几年的坏 麦黑粉蒸了馍也都被一抢而空了。那些没啥儿卖的庄稼人,用杀猪的大锅烧开水, 用桶挑上山,也都成了金水玉汤儿。 天是冬天哩,可这儿却暖得和夏天的黄昏样。夏天酷热时,山上极爽凉,这当 儿山上也是极为爽凉的。不同处是夏天的爽凉是炎热中的凉,这冬天里的爽凉却是 凉意中体味着的暖。所有的人们哩,城里的,乡下的,上岁的,年少的,男的和女 的,成百儿上千的,千千百百的,一竿儿插到底末,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大伙儿都 立在广场上,坐在从广场通往纪念堂顶处的五十四级磕台上。那磕台成了天意的看 台哩。还有磕台两旁的石栏杆,那也是天意摆给年轻人的石凳儿。 出演的台子已经搭架起来了,正架在纪念堂对面的广场边儿上,三面相围的墙 布是新置的黄帆布。台顶上也是新置的黄帆布,台地上也是铺的黄帆布。黄帆布的 漆香和夏日五黄六月的麦香一样儿浓,沁润人的心肺哩。原来县耙耧调剧团的团长、 副团长们,已经极会侍奉受活人的出演了,已经极会学着柳县长的模样,比柳县长 更几倍儿的敬着茅枝婆们的出演了。他们最最知晓,受活人多出演一场能给双槐多 挣回多少的钱,能给他们自家带来多少的收入哩。 柳县长说:“受活快不归我们双槐辖管了,这难道你们不知道?” 出演团长说:“茅枝婆,白日散着演,黄昏集合着演,打死了也就多演了几场 嘛。” 茅枝婆说:“柳县长,说好了你可是要在最后一场出演里,把我们退社的文件 在台上读上一遍呢。” 柳县长说:“就这么确定了,让他们连轴转着演,把所有的人都引到魂魄山上, 把我们的声势造得天高地大呢。” 茅枝婆说:“柳县长说到魂魄山上来的门票钱是有三分之一要归了咱们受活的。” 断腿猴说:“县上说,这门票钱出演完了一次清账呢。” 出演团长说:“快,快。快去把受活人都叫来,把茅枝婆叫过来,让观众等急 了,他们敢把台子砸了呢。” 出演也就拖了半个时辰开始了。 这是说好的柳县长要赶回来在台上宣读受活人退社那场最后的出演哩。可直到 出演开始了,柳县长还没有赶到山上来。茅枝婆说,他不会不来吧?县上的人说, 柳县长从来没有做过说了不做的事。说比如说,柳县长要到哪儿参加啥儿会,开会 的人左等右等他不来,会就如期开始了,如期结束了,以为柳县长不来啦,可在要 宣布散会的那一瞬儿他就出现在了会场了。 县上的人说,柳县长决然不会不来呢。 如此着,出演也就开始了。那节目也都是受活人在外面世界上出演过百遍千遍 的节目哩,熟得如乡间媳妇饶饭擀面儿,合线纳鞋儿,只不过是在外面是两个出演 团,回到耙耧合成了一个大团儿,合演时要把重复的节目去减掉,把依次出演的顺 序重新排编一下子。 柳县长说:“你们出演吧,把别人没见过的绝术全都拿出来,谁演得好我一个 节目再奖他一千块。” 茅枝婆说:“就演吧,横竖是最后的出演啦。” 这最后的出演,就果真不同了往日的凡响了。一开场就不同凡响了。报幕员槐 花的漂亮,那是绝了人世的。谁能料到哦,半年间她说长就长了起来了,一老完全 是了圆全人。是圆全人中的神女儿。细条儿个,月亮脸,水嫩白润得如浑身上下都 浸了几辈的奶。她人立在台前报幕时,穿了一套清水裙,那样儿,一老完全是一棵 柳树上挂了一盘月亮竖在了台前了。头发哩,黑得灯光都在她头上闪亮儿;嘴唇哩, 又红得似秋后熟透在树上的火柿子;牙儿哩,又白得如白玉玛瑙样。谁都知晓呢, 起原先,她离开受活时,也是同桐花、榆花、蛾子一样的儒妮子,可这离开受活去 出演了半年后,她就长成了圆全人,长得和她的姐们、妹们完全不再一样了。那边 的出演一团的人,是都眼瞅着她长了个儿了,比原先越发的水灵了,可日日地都见 着、瞅着哩,并不觉得十二分的奇,像爹啊娘的瞅着儿女孩娃长大不会惊怪样。可 是哦,回到双槐县,和二团的受活人一见面,便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了,不知所措 了。她们是在县耙耧调剧团的剧场里见了的,见了她,这边的受活人就都啊一下, 收拾衣物的立站着不再收拾了,抬着戏箱的抬着不再动弹了,蹲在脚地干着啥儿的, 从脚地站起来,便都惊喜木木地立着了,闹得槐花自个成了仙子样的圆全人,也有 些不大自在了,像拿了人家啥儿样对不住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