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2) 这边在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她看着槐花怔了一会儿,突然从脚地往半空弹一下, 像想要立站起来去抱住槐花样,待身子又落在脚地时,她就惊惊怔怔地说: “天呀,老天呀,槐花你咋儿长的啊!” 茅枝婆立在老远的处地儿看见她的这个外孙女,一脸惊怔地呆了大半晌,末了 也就笑着说:“值了呢,值了呢,这半年出演值了呢。”像受活人到外面的半年出 演,本不是为了退社啥儿的,而是为了让槐花长成一个绝世的圆全人。也就终于长 成了绝世的圆全人儿了,达到目的了。 蛾子呢,她就一厚脸着惊羡立在那,末了突然把槐花拉到一边去,说:“二姐, 给我说你是咋样长的啊?” 槐花却把蛾子更往边上拉了拉,还瞅了瞅身前和身后,悄声道: “蛾子,我说了你不会不理你姐吧?” 蛾子说:“咋儿会。” 槐花说:“桐花和榆花不理我了呢,像我偷了她们啥儿长成了圆全人。” 蛾子说:“说吧,姐,我不会像她们。” 槐花说:“你都过了十七啦,该和男人好了呢。要好就和圆全的男人好,和圆 全的男人睡。” 蛾子就越发地惊着了,惊怔怔地望着她那圆全漂亮了的二姐槐花了,还要说啥 儿,忽然就看见有个人从剧场的门口进来了。那人是柳县长的石秘书。石秘书是被 县长派来看望晚一天回到双槐的出演一团的。看到了石秘书,槐花就笑着离开蛾子, 朝石秘书奔着过去了。 过一会,槐花说和石秘书一道去县政府办些事,就和石秘书一道出去了,就在 石秘书的屋子里,一直待到两个剧团连夜要往魂魄山上赶,才在那拉剧团的汽车要 离开县城时赶回团里边。 月亮是如期地升了上来呢。星星也都如期而至地挂在天空了。几十里、上百里 的山脉外,在酷冷的冬日里四下结冰呢,可耙耧这儿却温暖异常哟。天空夏夜般, 蓝湛湛得如假的一模样,如是染遍了靛青的蓝绿呢。夜是平静极了哟,没有风,乳 白的夜色在周围的山脸上、沟壑里,和这样那样景的物的处地旁,都如水样摊流着。 一世界都处在静里边,只有纪念堂这儿灯火通明哩,人声鼎沸呢。像一个世界的人 都已不在了,只有这儿的人还在存活着,在为这存活狂欢庆贺呢。槐花她是款款地 走到了出演台的前边了,清水色的裙子托着她月亮色的脸,果真真如一棵柳树托了 一盘月亮竖在台子上,竖在夜色里。这当儿,台下那成百上千的人就都为她的素洁、 她的漂亮惊着了,吵嚷声一下默了下来了,就像一山脉的雀子看见了一只凤那样, 都把目光盯到台子上,盯到槐花的身上和脸上,等着她说话,等着她报幕,可她却 就那么静默默地立在台前脸,微笑着,不说话,到台下的人等她说话有了焦急时, 她便轻轻柔柔开口道: “同志们,朋友们,家乡父老们,为了庆贺列宁纪念堂的隆重落成,为了庆贺 列宁遗体在三朝两日间运回来安葬在魂魄山的列宁纪念堂,我们受活绝术一团、二 团精选了今晚这台绝术表演—— “这台绝术表演大家是听说了不敢相信,看见了也不敢相信。信不信由你——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现在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耳上放炮。” 谁能想到,耙耧受活的槐花她不仅由儒妮子变成了极绝漂亮的圆全人,且她在 台上的嗓音也变转得柔柔润润了,能说一口和广播里一样音腔了。居然哦,居然看 她的人样和听她报幕说话也如着一个节目哩,可是哟,她如舍不得说话样,极简极 简几句话,报完幕,向台下鞠个躬,后退两步就转身退下了,像一个燕儿从台上落 一会又飞了下去样。人的眼,人的心,就立马变得空空落落了,如丢了自己珍爱的 一件东西般。 好在呢,出演相跟着她退下的脚步也就开始了。 第一个的开场节目不再是了猴跳儿的单腿跳跃刀山火海了,改成了聋子的耳上 放炮了。因为这是在山脉上露天大出演,不像在城里剧院那样依照秩循序儿,需要 一上来就把汪汪乱乱的观众镇压住,需要让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掉落在木呆惊奇的坑 井出不来,便把马聋子的耳上放炮排编在开场了。马聋子便把所有的观众惊得哑然 不知所措了。今儿的马聋子,他穿了一身如杂耍员穿的那种白色灯笼绸,早已不是 在台上一站就吓得浑身哆嗦的聋子了。他是一个上好的绝术演员哩。受活庄的残人 们,谁都是了上好的演员哩。款款地走上台,抱拳向台下的观众作了揖,然后就有 人把一挂二百响的鞭炮挂在了他的耳朵上,台下的人就看见他总演耳上放炮,两边 的脸都被炸成黑色了,又粗又黑如乌沙石面了。 台下的,就忽地安静下来了,像看见有个人要当着众人从悬崖、高楼跳下自尽 样。 安静了,槐花就又出来了,她在台子一角字正腔圆地说。聋子今年是四十三岁, 因为自小爱放炮,就练了双耳抗震功。她没有说他自幼是聋子,丁点声音听不见, 她说他从七岁开始就练了双耳抗震功,不怕耳边有任何惊天的炸音儿,哪怕大炮响 在耳旁他都不怕哩。然后呢,她就从台角拿出一件帆布雨衣给他穿上了,让那雨衣 护着他的灯笼出演服,就让他站到台前边,用一块薄铁皮隔在那挂鞭和他脸的中间 了。 便由她亲手把那挂响鞭点着了。 二百响的红纸炸鞭生出一股子烟,噼噼啪啪在他的左脸上炸了起来了。台下的 人一下受了冷猛的惊,大人孩娃脸上都挂了霜白色,一丝一滴的血泽也没了。为了 明证自己是真的不怕响鞭炸炮儿,聋子还把自己的左脸转迎给台下的人,让那鞭炮 对着观众们响,这就彻彻底底把观众的混乱镇压了,镇压得鸦雀无声,没有一滴响 动了。 待着那响鞭完了时,聋子安然地把脸上的铁皮拿下来,当众敲了敲,像敲锣一 样儿,又从台上捡一个没响的炸炮放在那块铁皮上,点炸了,像在锣上放炮一样呢。 然后哩,他就把他那被热烟熏得漆黑的左脸又朝台前伸了伸,让观众信了他的左脸 除了被熏得更黑些,其实是十分安然的,到末了,他朝观众如意憨憨地笑了笑。 观众就从惊异中醒了过来了,掌声响成一片了,叫唤声也山呼海啸了。静夜的 山脉间,是有极大回音的,那白灿灿的掌声和紫嗷嗷的叫声合混着,从广场上飞出 去,先是纪念堂中有了极大的清嗡嗡的回音儿,后是山谷间有了大极的空荡荡的回 音儿。那回音儿借着夜里的静,一波连着一波地朝夜的远处荡过去,闹的一老世界 都布满了红灿灿的掌声和紫嗷嗷的叫声了。那静夜又反过来借了那掌声和叫声,从 梦静中醒过来,闹得一老世界的四面八方,都堆着砌着夜的欢叫了。 回过头,观众是又被这夜的声音鼓荡起来了,他们越发地叫着、唤着、鼓着掌, 挥着拳头朝着台上吼: “你在脸上挂上一面锣!” “你在脸上挂上一面锣!” 观众哪里知晓,聋子是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聋子的,一辈子压根儿不明晓啥儿叫 响声,啥儿叫爆炸、啥儿是惊雷。他一辈子看见了无数的闪电哩,却向未听见过雷 鸣哟。他就果真把一面小锅盖似的黄亮铜锣挂在右边耳下了,果真在那铜锣的脸上 燃放了一挂五百响的鞭,还燃放了几个二脚踢的炮。接下来,在观众更是狂呼乱叫 的当儿上,天都想不到,聋子他把铜锣往地上猛一扔,又憨憨地笑了笑,像拍一块 石头样,拍拍自己安然的脸,侧身躺在了台子的帆布上,从口袋摸出了一个半截儿 萝卜似的大炸雷,端端地放在了自己朝着天、近着耳的半张脸面上,然后朝台下招 招手,示意让下边的人上台来帮他把炸雷燃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