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3) 这当儿,台下是一片死静里,掌声和呼唤声全都没有了。整个世界都被哐当一 下推到了一条死寂的渊谷里。所有的人,都听到台上灯光落在脚地的响声了。都看 见自己的目光,投在台上像飞蛾儿扑在了火上样。 聋子还在那儿朝台下招着手。 槐花就又笑着出现在台角上,她说:“年轻人,朋友们,你们上来一个点炮呀, 这节目我们到南方一千块钱一张门票都还没演过,今儿是专门为咱们父老乡亲准备 哩。” 就有一个小伙从台下跳到台上了。 他果真划了一根洋火点上一支烟,蹲下来,把那萝卜粗的炸雷点着了。 就炸了。 炸得惊天动地哩,飞起了一片火光呢。头上吊着的罩灯都摇摇摆摆不停了。可 聋子他竟安然得和没事一模样,从台地上爬起来,拍拍灰,摸摸脸,有些血,有些 黑灰儿,就从槐花手里接过一条白手巾,擦了那炮灰,沾了流在一脸漆黑上的血, 朝着台下的人鞠了一个躬,谢幕走掉了。 台下的,在心惊肉跳地度过了那一瞬儿的死静后,又一次爆起了电闪雷鸣般的 掌声和狂呼乱叫了。 茅枝婆就立在台子的一边上。 马聋子擦着他脸上的流血问:“我能挣着柳县长许的奖钱吗?” 不等茅枝婆说啥儿,县里的出演团长就忙迭迭地笑着说:“没跑儿,准有你的 一千块的奖钱呢。” 聋子就笑着去找人替他包那一边的伤脸了。 就开始出演第二个节目了。第一个胜于险闹,第二个就安排了奇静了,安排了 独眼纫针了。往日里独眼纫针,他是把十个八个纳鞋缝被的大针一并捏在左手的拇 指和食指间,右手拿了一根线,手一搓,眼一瞄,那十个八个大针的眼儿便都对在 一起了,那根湿了捻了的洋线就从那一排针眼里如箭穿胡同样飞了过去了。可今儿 他不再这样了,他是一伸手从一个纸盒里抓出一把绣花针,让左手的五根指头,四 条指缝里排满了四排上百根的绣花针,然后呢,手心向下,在一块木板上轻磕一响 儿,那上百个有针眼的大头就肩并肩、头挨头地靠在一起了,跟着他又手心向上, 对着灯光,睁大独眼,用右手的食指、拇指搓捻着从左手的四排针上过一遍,那四 排针的针眼便都对在一起了,顺了他的目光了,从那一排排针眼里,便能看见头上 灯光的炽白辉煌了。接下那被捻直得如细铜丝样的洋线,便能一下从这排穿过去, 又从那排穿回来。瞬眼儿,那四排针就都吊在一根红的线上了。 先前,他只能在咽口水的工夫里穿上十根八根针,在嚼口馍的工夫穿上四十七 至七十七根大光针。这一夜,他竟能在同一瞬儿穿上一百二十七根绣花针,在嚼口 馍的工夫里把这套的动作重复三遍,纫上二百九十七根绣花针。 他说:“我能挣着县长说的奖钱吗?” 出演团长说:“能。准能哩。” 还有那叶上、纸上刺绣也不一样了。瘫媳妇她不仅能在一张薄脆的纸上绣草、 绣花、绣蚂蚱和蝴蝶,她竟能把冬天还挂在树上的黄蝉壳儿上绣出微粒微粒的小飞 蛾。为了让那飞蛾有些红颜色,她并不用那红丝线,而是绣完了,把绣花针往自己 手上扎一下,挤出一滴血,那小蛾儿就成了正飞着的花红蝴蝶了。 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出演也不一样了。他脚上穿着玻璃瓶儿在台上一瘸一拐跑了 正三圈,倒三圈,然后他敢突然停下来,望望台下的观众们,一用力,跺了几下脚, 让那玻璃瓶儿碎在脚下边,然后抬起脚,台下的人就看见他那麻秆般的细腿上,挂 着的三寸的畸脚脚底上,正扎了几块碎玻璃。玻璃又白又亮呢,可从那玻璃碴上流 出的血是又鲜又红呢。 节目已经演得许久老长了,台下的人已经不会为受活人的哪儿流些血的绝术大 唤大叫了。在台下看着有小儿麻痹的孩娃把他的小脚伸在半空里,血像雨水样滴在 台上那簇新的帆布上,孩娃的脸半是蜡黄,半是苍白,像一张透着亮的纸。这时候, 台下就会有人大咧咧地唤:“疼不疼?” 孩娃说:“我能忍住哩。” 又有人就在台下问: “你敢站起来在台上走上一圈吗?” 孩娃就果真从台上立站起来了。他的额门上浮着一茬儿汗,嘴角上挂几丝黄烂 烂的笑,就把那扎了一片玻璃碴儿的脚落在地上了。把他的身子斜斜地压在那条秆 儿似的麻瘦腿上了。他就在台上流着血正走三圈,又倒走三圈儿。 夜已经有些沉深哩,像时光落进了黑洞洞的井里一样幽静了,柳县长说好要在 今儿这场出演的最后赶回来宣布受活脱开双槐那县里的决定的,要当着这么多的观 众念那受活退社的文件的。可到了末了的节目时,他还没有赶回来。茅枝婆在后台 那儿转悠着,一直没有看见山下的路上有汽车的灯光照上来,也没有听见远处路上 有隐隐糊糊的汽车马达声。她说:“柳县长不会不来吧?”县上的干部说:“咋能 哩。”说:“也许县长的车坏在路上了,也许县长有别的急事耽搁了。”说:“这 样儿,你也出演吧,多演几个节目等着柳县长,他不会不来哩。他准定会来呢。他 准定会来宣读你们退社的文件哩。” 茅枝婆就决定多出演几个节目等着县长了。 茅枝婆就对着台上的流血的小儿麻痹轻声唤:“娃儿呀,能走了你就在台上多 走几圈吧。” 月亮已经走移到山的正顶那儿了,在偏北那人们都去看日出的山顶处,它像搁 悬在山腰的一棵大树上,下弦儿,瓢儿状,在那树枝间倒置悬放地连挂着。星星也 稀了,气象也比早些冷凉了,凉得如了夏日的后半夜。可这到底还是冬天哩,再暖 也还透着寒意儿。台下已经有人把他脱了的棉袄披在身上了,把夹在胳膊弯里的毛 衣、绒衣穿在身上了。倘若往日这下夜梦深的时候里,满世界的人是都沉没在了深 梦里,可纪念堂这儿的人们,却都还毫无睡意哩,都还睁着亮堂堂的双眼看着台上 的出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