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4) 孩娃已经开始拖着他那扎满了玻璃碴儿的畸脚在台上重又走动了。他走走跑跑, 跑跑走走,一瘸一拐,又一轮的正三圈,倒三圈。他走过去的台子上,血像泼上去 的水样浸淫着,那新黄的帆布每隔一尺就有一个血脚印,深红色、黏黏的,一瞬儿 那深红就成了褐紫了,成了灰黑了。孩娃儿也是让人敬着的,他门额上的汗珠亮亮 透透,如挂在那儿的水粒儿,可脸上的笑,却是又甜蜜、又灿烂,像终于胜了自个, 信了自个不仅能脚穿玻璃鞋,还能在脚上扎满碎玻璃时在台上不停歇地跑。他是果 真地胜了自个呢。跑完六圈他到台前谢幕时,还把他那椿叶般的畸脚抬起来让观众 瞧看了。台下的观众就见了原先露在脚底外的玻璃都已经不在了,都钻进他的脚底 板里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血水在那脚底板上流,如他跷起的不是一只脚,而是举 起了一个城里人常用的喷血的水龙头。 到了最末儿,该了茅枝婆和她九蛾儿上台出演了。月光已经移去到山的那边儿, 山脉上潮润的深静铺天盖地哩,无边无际呢。在人声吵闹的缝隙里,能听见树枝在 风中的摆荡声,能听见哪个山崖或林地里突然响起的鸟叫儿,能听见因为吵闹和掌 声惊飞的鸟的扑棱声。灯光像箭样一束束朝天空射过去,朝别的山脉沟谷射过去。 空气中有了冬夜寒凉的味,也有夏夜凉爽舒身的滋味儿。 茅枝婆说:“你回来可千万记住拐到县上把我们退社的文件带到山上来。” 柳县长说:“就三天,第三天夜里打死我也要赶回来为你们宣读退社的文件哩。” 上边的人说:“茅枝婆,该你出演了,我听到山下有浑浑糊糊的汽车响声了。” 茅枝婆就上台出演了,就演她的压轴绝术了,她的绝术是一出演就把台下的人 惊吓一跳的。是依着耙耧调的团长排演的模样儿,由她那成了秀艳的圆全人的外孙 女在台前正经八百地向台下提了许多的问,诸如你们家有八十岁的老人吗?你们村 有九十岁的老人吗?你们家住的那座城里有一百岁的老人吗?如果有,她的牙掉没? 她的眼花没?她还能吃花生、咬核桃和嚼碎大豆吗?还能纫针纳鞋吗?问了这样一 篮几筐的话,她就下去了,茅枝婆就被人用轮椅推着上来了,被人说她已是一百零 九岁。因为她早是百岁老人了,就让她穿了一身民国时候北方老婆们常穿的土蓝色 的粗布大襟褂,肥腿的粗布灯笼裤,活脱脱如是一老完全的上百年前的一个人。她 的头发花白哩,人是老态龙钟哩,如从棺木中扒出来的一模样,可正因为这样儿, 她就显得刺目刮眼了,委实实令人惊异了。因为她已被说成是周岁一百零九岁的老 人了,又是一辈子的瘸拐哩,自然是要被圆全人们推着出来呢。推她出来的是原来 在南地世界出演一百二十一岁老人的那个中年人,他依着人家的排演,在这儿就成 了一百零九岁老人的孩娃儿,要一口一口叫茅枝婆为娘了。 把茅枝婆说为一百零九岁,而不是像在南地世界里把她说成二百四十一岁,把 她的重孙孩娃说成一百二十一岁,都是经着圆全人细心琢磨的。受活在耙耧山脉是 人知人晓哩,当然不能把茅枝婆说成是二百四十一岁哩,可说成是一百零九岁,人 们也就大都信了呢。山脉里有百岁老人虽是稀奇的事,可也不是没有的事。说她一 百零九岁是连受活的邻村人都不敢去疑怀哩。因为他们是邻村,可受活又是全残的 人,所以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着,从来不去深究受活的物事儿。所以受活有没有一百 零九岁的人,是他们也多都不知哩。 在台上推她的孩娃,一老完全地用他在庄里的诚实相,说他娘是一百零九年前 出生上一甲子轮回里的辛卯兔年里,经了清朝和民国,活到现在正好一百零九岁, 为了明证他娘是一百零九岁,他把他家的户口簿和他娘的身份证从台上递到台下让 人们传看着,又把县里柳县长亲笔书写、签字盖章的老寿星镜框在台上举给台下的 人们看。有了柳县长的签字和盖章,人们自然丝毫不会怀疑茅枝婆她不是一百零九 岁,而是七十一岁。这时候做儿子的就对着众人说,人活百岁并没有啥儿稀奇的, 重要的是她娘一百零九岁了耳不聋,眼不花,牙不落,只是走路有些儿瘸。为了明 证娘的牙齿好,他取出两个核桃递给茅枝婆,茅枝婆就把那硬壳核桃放在嘴里,用 了几下力气咬碎了。为了明证他娘眼不花,他把一根黑线和一根银针递给了茅枝婆, 还把台上最亮的大灯关上了,使舞台上半昏半暗儿,如乡下人家的油灯光线样,茅 枝婆就把针眼对着那昏花的灯光纫了几下儿,果真把那线纫进了针眼里。 纫针儿,咬核桃,嚼花生和炒豆,这都是令人惊奇的出演哩。日常间有谁家的 父母、爷奶能活到近百岁?有谁能活到一百零九岁,耳不聋,眼不花,牙不落?就 在这种文火炖鸡慢慢香的惊奇里,她的孩娃把她长寿养体的秘诀说了出来了,摆将 出来了,他把娘身上穿的民国时候盛行的肥大的粗布大襟布衫和肥肥胖胖的粗布灯 笼裤子在台上脱了下来了,茅枝婆就一冷猛地亮出了她穿的一套亮光闪闪的黑缎寿 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