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5) 台下的惊奇,就从文里哗的一声到了武里了,便忽地一片唏嘘哎哟了,所有走 神儿的目光都一股脑儿集中到台上了,集中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说到底,她一百零 九岁,也还是一个活人呢,刚才还咬着核桃说话哩,纫上针时脸上还露出笑容说: “老了啊,再过几天就纫不上了呢。”可这一转眼她就又如死人样穿了一套寿衣啦。 那寿衣是上好的布料呢,黑缎子,隐隐地含着细碎的亮花儿。台上的灯光又明 又亮,寿衣在灯光中一闪一烁着。寿衣裙子的下摆是滚了一圈皮带宽的金丝花边儿, 那花边全是黄丝线和白丝线,黄白相间着,那花边闪的光亮就不同黑缎的光亮了。 黑缎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银的亮白色,花边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金闪烁的晨光色, 像一早日头刚出东山挤射出来的光亮儿,不依不饶地扎着人的眼。还有寿衣那肥大 的上襟裙,在台上就更是不见一般了。不仅袖口和领口都滚了黄边儿,前襟上还细 针密线刺了龙凤图。左裙襟上的黄龙如活的蟒蛇样,盘盘绕绕,似乎伸开来有丈余 那么长,缠来绕去,一直从裙底堆到衣肩上,且一爪一鳞,都绣得仔细呢,逼真哩, 像立马会从台上跃起来跳到台下样;右裙襟上绣了的凤,则全是大红、深红、紫红、 殷红、浅红、粉淡的各类红色儿,像一片着了火的凤凰暂且落在了那裙襟上。这一 红一黄的比照里,黑的就有了白色的光,红的有了紫褐的亮,黄的有了深色的金光 铜泽儿。这七闪八明的寿衣和光色,一下把台下千千百百的观众吓住了,把百百千 千的人眼牢牢的吸在台上了。就在这人们都还在惊怔中没有灵醒过来时,做孩娃的 把茅枝婆的后背推转过来了。她黑亮的后背上那盆大的“奠”字便在台上闪闪发光 了。那奠字本是一个方块儿,可做寿衣的人把它艺绣成了一个圆圈儿,用的又都是 铂金绒丝线,横竖撇捺都有尺子那么宽,横竖撇捺间的缝儿却只有一根香样窄,使 那一个奠字,在她的背上如是一轮日出呢,一轮落日呢。且那奠字外边的两环圈绣 中,又都肩并肩地绣了铜钱般的小寿字,使那奠字越发地透着了死人的气息呢,透 出了逼人的阴气呢。出演到这儿,已是到了高潮了,一台节目也都到了高潮儿,像 人们爬山到了峰顶一模样。出演团的圆全人,终是比残人聪明哩,见多识广哩,他 们知晓整台的出演,每个节目都是让人们惊奇哩,让人惊得唏嘘不止呢,知晓到了 高潮就不需要他们再狂呼乱叫了,不需要他们将巴掌拍得双手血红了。他们已经嗓 哑了,手疼了,疲惫了,有些瞌睡了,没有人头落地的节目怕是再也吊不起来他们 的胃口了。他们深明动时该动、静时该静的理道儿,深明欲静则动、欲动则静的理 道儿。耳上放炮是脸上都放出了黑血的,独眼纫针是一瞬间就纫穿了将近三百根绣 针的,猴儿跳是故意让火把布衫烧着的,瞎盲听音已经连是猪毛还是马鬃落在石板 的声音都分辨出来了。这时候,当然不能再演火上浇油的节目了,该出演一场大火 落雨的节目了,该让千千百百的观众从疯热的半空轰隆一下掉进一池的冷水里,让 他们一片哑然、一片惊奇、一老世界都在惊奇中默着无言无语呢。 茅枝婆的活人寿衣果真让他们从滚烫的半空跌进水里了,一片默然无语、又一 片忧愁得不知所措了,不知道一个活人为啥要终日穿着寿衣了。夜深哩,深到了枯 井的底儿了,一世界都沉在了梦里边,一世界的人在夜间都如在生死的界边样。一 个一百零九岁的老人就穿着寿衣活脱脱地出现在台上了,站立在他们的面前了,所 有人的脸色都若同月色样,苍白着,如是失了血,像刚从死的处地儿走了回来的, 或像从活的处地儿正朝死的处地儿走去的。台下是一片死沉沉的静谧哩,静得和台 下没有一个观众样。在台上能听见那在娘的怀里睡着了的孩娃的呼噜声,能听见那 孩娃叫着娘呀、娘呀的呓梦声。就在这一片毫无睡意的圆全大人的目光里,在这圆 全人的一片企盼哩,那六十一岁却被说成是九十一岁的孩娃,对台下的人说了两句 很平常的话,说了两句叫人没法儿不信的话。他说:“俺娘这几十年里都没有脱过 她的寿衣哩,半辈子里都穿着她的寿衣吃饭睡觉哩。”说这一甲子年里的戊子鼠年, 就是民国三十七年冬,他娘拾柴从山上摔到了沟底儿,腿断了,惊出了一场大病儿, 七天七夜昏迷不醒呢,他就把寿衣给她穿上了,准备着她死去升天呢。可准备她死 时,她却又醒了过来了。醒了过来就把寿衣又给脱下了。脱下来她的病就又重了, 又昏迷不醒了。可再给她穿上寿衣她的病就又轻了呢,就又醒了过来了。说三番五 次儿,末了就不再脱她的寿衣了,就给她准备了几套寿衣让她轮换着穿,她也就日 日夜夜、年年月月都穿着寿衣吃饭、锄地、挑粪、收割、睡觉了,穿着寿衣过她的 日子了。 “说他娘这寿衣一穿就是五十一年了。 “说这五十一年里,她娘没病没灾哩。 “说耙耧山脉的中医说过了,说他们到外边世界上出演时,大城市里的医生也 都说过了。说她之所以五十一年里没病没灾,正是因了她穿着寿衣过了这五十一年。 说人原是人人都怕死,十人九病是因了怕死的想念堆积起来把小病变成了大病哩, 变成大病就难逃死劫了。说人只要不怕死,能真顶真地把死当成回家样,当成睡熟 入梦样,那人的骨血中便没有郁气了,没有郁气的人,血脉则日夜通顺哩,年年月 月通畅哩,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上百年则就不会生病哩。不生病自然人就长寿 哦,自自然然人就异着日常健康哟。 “说茅枝婆的身体到底健康到了哪儿呢?说她一百零九岁,不仅还能缝被子、 纳鞋底,给她的孩娃和重孙男娃和重孙女娃儿做饭洗衣裳,而且大忙天还能下地割 麦子,到场上和庄人一道举着棒槌捶豆子和芝麻。说她就现在,就眼下,要挑担子 不仅能挑起一百斤,二百斤,还能拄着拐杖把九个活人从地上挑将起来呢。” 就有四个汉子抬着两个胀鼓囊囊的帆布麻袋从台后出来了,把一根扁担穿在了 那两个麻袋中间啦,茅枝婆果然就一试、一试地,把那两个麻袋微微地挑离起了地 脸儿。 结果呢,放下时,竟果真从那两个麻袋里飞跑出来了九个活生生的女娃儿。 九个蛾子、蝴蝶般的小人儿。 这九个被说成是一胎同生的九蝶儿,就在台上唱歌了,跳舞了,如蛾儿、蝶儿 般飞来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