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1) 出演到末了,料不到的是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受活人回去睡觉时竟又冷 猛生发了一件天塌地陷的事。 他们是睡在列宁纪念堂的耳房的,和半年多来在耙耧外的世地上出演一模样, 溜地儿通地铺,各家在一起,男女相分着。可是这一夜,戊寅虎年岁末的冬至这一 日,出演末了后,草草把台上的衣物收拾停当回屋里睡觉时,却发现原来那叠在床 头的被子不在床头了,枕头也不在原来的处地了,被褥里的棉花被撕得零七碎八了, 包裹里的衣物被扔得满天满地了。 他们半年出演挣下的钱都不在了那被里、褥里、枕头里,不在了箱子里和这里 那里了。 被人一抢而光了。 被圆全人们偷得分文不剩了。 那百百千千看出演的人,都已经散到魂魄山的各个处地儿,零乱的脚步也早已 无声无息了。世界是寒冷的冬天哩,可这儿冬未去,春天就紧随紧地赶来到了,树 都发了芽儿了。草坡也绿了脸面了,温暖中有了一股清淡的郁香味。天暖呢,无论 你到那儿都可以躲住一夜儿。房檐下,沟崖旁,大树底儿或避风的哪块石头上。 圆全的人们是一转眼就散得没了影儿哩。那些邻庄、邻村的耙耧人,这一夜, 一条席子租出去可得两块钱,一条毯子可以租得四块钱。站在清净了的列宁纪念堂 前的磕台上,能听见山脸上的夜色里,有圆全的人在扯卷着嗓子唤:“谁借①席子 ——两块钱一条——” “谁借被子——五块钱一床——” 唤着唤着,他的声音就被受活人的惊叫压了下去了,像来了一场暴雨儿,把刚 刚刮起的一阵小风噼噼啪啪盖了下去了。不消说,叫声是从纪念堂的耳房那儿传将 出来的,像是耳房里有了轰爆样,隆隆地就叫成一片,响满世界了。 “天呀,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天呀,我的被子、枕头都被人家撕开啦。” “天呀,出贼啦!遭抢啦!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最先回到耳房的是庄里的猴跳儿,因了他的脚步快,回耳房时又没拿啥儿衣物 道具的,也就先一步进了纪念堂,拐进了水晶棺正对面的房子里,推开门,拉了灯, 那被抢、被偷的景光便冬地一下打在他的眼上了。纪念堂里的耳房是套着耳房的, 从第三套耳房的门里走进去,拢共有十几间的小耳房。跳儿猴是住在前耳房里内套 二间里,一进门他看见那留在屋里看家的庄人满脸都是血,他被捆成肉团儿,嘴里 塞了一条裤腿子,球样被扔在墙角里,跳儿猴便一步就抢到了第二间的门口上,看 见他叠成方块、码在墙下的被子被人撕开了,那塞在枕头里的衣物在脚地、铺上被 扔得到处都是呢。还有聋子马、单眼儿、跛脚木匠和专门扛物卸箱的六指和哑巴, 他们是睡在一个地铺的,可他们的箱子、包裹、被褥也都被人弄得乱乱糟糟了。有 一团不知是谁被里的棉花被拉出来扔在门口儿,还有聋子最爱穿的红裤衩,也被扔 挂在了窗子上。猴跳儿知道事情是遇了大祸了,扔了拐杖独腿跳着,如在台上过火 海样跳到迎面墙儿下,抓起自家的被子看,就见了他睡的被子四角被人用剪子剪开 了,他缝在被子角里那一叠儿一万块的簇新的百元票子连一叠、一张都没了。再忙 慌慌去看那缝进褥子里的钱,褥子也被拆得丝丝连连了,破洞儿朝天了。 他就干裂裂地跪在那儿扯着嗓子唤: “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那唤声接下去响成一片儿,响得满山遍野了。瘫子媳妇,跛脚木匠、盲瞎女、 六指儿、哑巴、断腿、桐花、蛾儿、槐花、榆花及专门跟出来为庄人做饭的圆全女 人们,拢共上百个受活人都在列宁纪念堂里唤叫着,哭闹着,有的扶着门框跺着脚、 有的坐在脚地上,抱着她的空包袱,哭着拍打着。把钱缝在被里的,那被子是被人 撕开了。缝在枕里的,那枕头里是便只剩下麦秸、谷糠了;装在褥子的棉花里边的, 那棉花就白花花飞了一地了;放在木箱的,那木箱的锁就被撬开了,或者人家索性 把木箱砸了个七零八落了。槐花是买了城里人常用的花皮箱,把她的钱和贵物都锁 在皮箱里,结果却是连皮箱也都不在了,被人提走了。 还有庄里有些岁数的人,他们把挣来的钱都放在铁桶里,出演到哪儿,就在哪 儿的床头枕下挖个坑,把那铁桶埋进去,再把席和枕头铺上去。原来是谁都不知他 把钱是埋在哪儿的,可在这时候,可是这时候,他们的空铁桶却是被扔在列宁水晶 棺材的旁边了。 说到底,受活人是遭了塌天陷地的劫儿哟。 纪念堂的大厅里,列宁水晶棺的旁边上,三个大耳房的脚地上,到处都是了瘫 坐着的瞎子、瘸子、聋子和哑巴。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哭唤声、咒骂声如干 裂裂的刀破竹子哩,又嘶哑、又刺耳,像他们要一同儿把那纪念堂吵翻闹塌样。 从外边进来了不少的圆全人,他们都是夜里看完了出演睡在纪念堂周围的圆全 人。看着受活人哭天抹泪地叫,他们就安慰着受活人。 说:“别哭啦,钱丢了还可以再挣嘛。” 说:“留了青山在,哪儿就怕了没柴烧。” 说:“也是的,这年月,你们残疾着,竟能挣下那么多的钱,叫谁看了心里不 急呀。” 安慰完了话,人家瞌睡了,就又回到人家原来的处地儿睡觉了。 水晶棺在炽白白的灯光下发出蓝莹莹的光,像那棺板不是水晶啥儿的,而是冷 柔柔的玉板儿。哭过了,唤过了,不知始在啥儿时候里,受活人也都不再哭唤了。 都从耳房屋里走出来,立站在纪念堂的大厅内,东几个,西一堆,鸦黑黑的一片儿, 都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脸上了。 茅枝婆的脸上贴了极厚一层土灰色,模模糊糊能见那土灰后面死人样的青紫呢。 她就木木地立在那水晶棺的大头处,拐杖靠在棺材的中央处,黑缎子寿衣裹在一个 白布包袱里,放在那蓝柔柔的列宁水晶棺棺板上,妥帖得如针线放在线筐里,蜡烛 放在烛台上。水晶棺在灯光下的蓝光像白光下的一片纯蓝的天,那黑缎子寿衣在灯 光下反倒像了一块黑玻璃。它们都亮呢,都光亮无比,又威势沉默呢。茅枝婆是在 收拾完了台上出演的物物什什后,又在台后朝着山下望了一会才往纪念堂里走回的, 认定了柳县长不会半夜三更赶到山上时,才在心里长叹一声,瘸着往住处回了的。 夜已经深到了月落星稀的时候里。纪念堂在山上,如山脉把它举在半空中,极 静哟,风从它的檐下过去留下许多的私话儿。就是这当儿,茅枝婆听到纪念堂里的 齐马乱叫的唤声了。她瘸着跑到她和她的四个外孙女儿住的最靠边的一间耳套的房 子里,看见老三榆花坐在地铺上抱着被子哭,哭着说:“我连一件衣裳都舍不得买, 我连一件衣裳都舍不得买!”老四小蛾子,也是瘫坐在地铺上,抱着她的枕头说: “吃过晚饭还有的呀,去出演时候我还摸了呀!”老二槐花和老大桐花是都立在自 己的铺上的,可盲桐花只是一片黑茫茫地望着正前处,不言也不语,像遭劫她是早 已料到了样,而槐花就不是一样了,她不哭,只是跺着脚,埋怨道:“好啦吧,这 下好啦吧,你们谁也不用说我舍得花钱啦,不用说我买件布衫等于是花了一亩麦钱 啦。” 茅枝婆从外面跑回来,在门口儿朝着她的四个外孙女儿瞟一眼,立马就明晓生 出了啥事儿。于是她忙不迭儿瘸到第二间耳套房的门口看。 瘸到第三间耳套房的门口看。 到第四间的耳套房的门口看。 看到第七间套房门口时,她突然转过身,想起该找上边的人,该找那些圆全的 县上人说说哩。可是呢,当她跑到睡在水晶棺后面的一间大套耳房时,推开门,却 冷猛地发现圆全人们的衣物、被褥全都不在了,屋子里收拾得素素净净,一件物什 也没了。 一个人影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