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2) 茅枝婆的心里轰的冷一下,像有磨盘似的一块冰石压在了她的心里了。忙慌慌 跑到出演的台子前,才看见那拉他们一路出演了半年的两辆汽车也都不在那儿了。 那儿只还有一大片汽车的轮痕和柴草。 立在纪念堂的门口儿,茅枝婆手扶住那冰凉的红木门框,软软地瘫坐在了脚地 上。 她没哭,也没叫,就那么在门口的石板脚地上,呆呆地过了一阵子,久长久长 的一阵子,到那来看热闹的人都又从她身边走掉回去睡觉了,才又扶着门框站起来, 回到堂厅水晶棺材那儿倚着水晶棺材不动了,把受活的人全都从耳房叫了出来呢, 把那留在堂厅看家的小伙也叫了出来呢。 比起出演的庄人们,那留着看家的小伙子,其实算得上是个圆全人。不瞎盲、 不瘸拐、不聋哑,只是他的左手指一年四季都揪在一块儿,像是鸡爪儿。生出来他 的左手就是揪揪团团长在一处的,几十年过去那手还是长在一处儿。他蹴蹲在茅枝 婆的面前脚地上,脸上也是一层死灰色,像受活人遭了劫灾,都是他的错罪样。他 的脸面上是被人家掴了许多耳光的,一面原样儿,一面淤肿着,淤肿把他的嘴和鼻 子都拉得歪斜了。手也被人家捆得红肿了,那瘦小的左手肿得和常人的手一样粗大 了。望着茅枝婆,又瞟瞄一眼受活的庄人们,他那心头里的错罪就把他的头压得钩 弯下去了,泪像石子儿砸在大理石脚脸上啪儿啪儿了。 茅枝婆说: “都是谁?” 他说:“一堌堆③的人。” 茅枝婆说: “到底都是谁?” 他说: “都是上边的人。都是和咱们一道儿到南地出演的圆全人,麻麻乱乱一大片, 少说有十个、二十个。” 茅枝婆说: “你咋不唤呢?” 他说:“他们一进来就把我捆住了。一进来就有人在门口当哨子⑤,有人专门 在屋里翻被子,撬箱子,谁家的钱窝藏在哪都一清二楚哩。清楚得如拿他们自家的 东西样。” 茅枝婆说: “你咋不唤哩?!” 他说: “他们都是圆全人,说我唤了就把我活活打死哩。就把嘴给我塞住了。” 茅枝婆说: “他们说了啥了?” 他说: “没说啥。就说翻天啦,这世界倒成了你们瞎盲瘸拐的天下啦。” 问:“还说了啥?” 想了一会答:“还说你们在这等着吧,等死了柳县长也不会再来啦。” 便不再问啥了,也不再答说啥儿了。堂厅里死死静着呢,静得像它本该的只有 棺材没有人一样。就在这死静里,人们都把目光搁在茅枝婆的脸上去,却都意外看 见茅枝婆脸上揪心的愁色慢慢没有了,那灰土青紫的脸色也转淡化开了,像冬日里 的冰化成了水,有了活柔柔的气象了,有了一些活泛的色气儿,且那活泛里,她好 像想起啥、抓住啥儿了,有真顶真的话儿要说了。 也就说了呢。 她说:“圆全人到底啥儿样,这下你们全都知道了。我问大伙儿一句话——你 们到底想不想退社哩,到底想不想过受活那原有的日子哩。”问了话,也并不如往 日那样用目光逼着庄人们答,而是转过身,把水晶棺材上的寿衣包袱打开来,将寿 衣内里白生生的衬布用牙咬着撕下一块儿,再左一撕,右一扯,那块生白布就被撕 成方方正正了,如蒸馍的笼布样,如一张又方又大的白纸样。茅枝婆把那生白布铺 在列宁的水晶棺材上,又回到耳房屋里找出一把剪子来,当众把剪子的尖儿在自己 左手的中指上扎了一个洞,将自己的手血在那水晶棺上滴出铜钱似的一堆儿,又用 右手食指在那堆血上沾一下,在那生白布上重重摁一下,使那生白布上有梅花腥红 的一个手印儿。然后呢,她就半旋着转过身子来,望着庄人们道: “都知道圆全人是啥样了,同意退社的,都来在这白布上按一下,不同意了你 就留在那儿受圆全人给你的黑灾⑦红难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