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3) 茅枝婆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可她的话里有足够的力气呢。话完了,她才开始瞧 着人们的脸。那每张脸在厅堂里的灯光下,都有些木然哩,有些不知该说啥问啥时 的尴尬哩,好像人们都沉落在被抢被劫的怨愤里,茅枝婆突然又说到这退社,让大 伙一冷猛地拐不过来弯,如马在窄胡同里调不回来头。就那么僵持着、默等着,让 时间像树汁样慢浸慢流着,那被劫抢了气怨,终于在经了许多黑罪紒紜矠、红罪紒 紞矠、又上了许多岁数的人的脸上先自转淡了,开始多多少少想着别的事情了,想 着这退社还是不退的根本大事了。 偌大儿偌大儿的厅堂里,已经没了别的人,连那些县上派来的纪念堂的管理员 也都不知去了哪儿啦。也许是同上边的圆全人们一道走了哩,也许是他们还在他们 的屋里床上睡着呢。高高大大的房,四壁儿和脚地上,都是光亮的大理石,厅堂中 央摆了列宁的像和水晶棺。一片儿都是受活的人,一片儿都是瞎子、瘸子、聋子、 哑巴和各式儿、样儿的残人们,他们或坐着或站着,或倚着门框和那冰冷的墙。屋 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儿。没有声息就把这场面默得庄严了,弄得非同小可了。像去不 去那块白布上按那一下手印是决定了自家的生死样。 所有的人就面面相觑了,相互里等着了。 猴跳儿说:“退了社我们受活还出去出演吗?” 茅枝婆没有答,只冷冷的横了他一眼。 这当儿,那专门留着守看庄人们钱物的小伙从脚地站了起来了。他说:“妈的, 打死我也要退社哩,在这个世上活得怕人呢。活着怕人,还不如死了呢。” 他就第一个过去蘸着棺板上茅枝婆的血,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手印儿。 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在脚地偎着、挪着过来了,她说我死了也不再出去出演哩, 我死了也愿意过那受活原有的日子哩。边说边挪着,到那棺材下,她从头上拔下一 根针,在右手食指上扎一下,举起来便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血印儿。 也终于又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受活人过来按了手印儿,使那块生白布上零星零星 一片红。接下就没人动弹了,没人再过去按那手印了。大厅里的空气有些滞重哩, 像泥黄的水在半空流动着。本是为家家人人都被抢了的事情悲愤着,可茅枝婆不说 被人抢了该咋儿去处置,却让人们在这灾难的事前定夺退社不退社,这好像不是定 夺退社不退社的最好时候哩,就像人落进井里了,你趁机要问井下的人要一件东西 样。横竖庄里的年轻人们是没谁过来按那手印儿,都把目光落在了猴跳儿的身子上, 连茅枝婆家的四只蛾儿也都立在外婆身后不动弹,老三榆花和老四蛾子在偷偷地瞟 着外婆的脸;老二槐花却是和别的年轻人一样明目张胆地看着猴跳儿,仿佛在鼓荡 猴跳儿不去按那手印样,仿佛猴跳儿过去按了呢,他们也就不得不按了,他不按, 他们也决然不会去按呢。 这时候,猴跳儿成了他们年轻人的头领了。 茅枝婆把目光落在了猴跳儿的脸上了。 猴跳儿却把脸扭到一边去,呢呢喃喃说: “退社了,日后人连人身影紒紡矠都没了,没了身影日后还咋儿出演啊。钱被 人抢了呢,不出演能行嘛。”这样大声地说道着,像是对着别人摆理道,又像是给 庄人们提了一个醒,说完了,他就先自一倔一倔地瘸着回到他睡的耳房了。 槐花看了外婆一眼,竟也跟着猴跳儿回到耳房了。 年轻人们也都鱼贯地相随着回了耳房里去。陆陆续续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着, 像乡村里的夜会散了场子样。 留在枝婆身边的庄人没有多少了,十几、二十几个儿,也大都是年过四十、五 十的人。他们相望着,默语着,最后把目光搁到茅枝婆的脸上时,茅枝婆却淡淡轻 轻说,都回去睡觉吧,明儿天一亮我们回受活。说完了,就慢慢拉着她的拐腿回她 的耳房了。她走得慢极了,脚步飘飘的,像稍走快些就会立马倒在脚地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