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3) 革命说,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我知道。 革命说,啥罪儿?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石井山万岁。 革命一拍桌子道,不准你把你写的那五个字说出口,每说一次你就罪加一等。 他问,那我怎么说? 革命说,老实交待,有啥说啥嘛。 他就低头想着了。 革命又问他,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知道。 革命问,啥罪?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 革命问,啥字? 他抬头看了一下革命的脸,说是石井山万岁! 革命就被气得浑身发抖,把桌上的审讯记录本和墨水瓶摔在了他脸上—— 你再敢说这五个字就立刻把你枪毙掉。 那我怎么说? 你自己想一想。 他又低头想了想。 革命问,你知道你犯了啥罪? 他说,我知道。 革命问,啥罪?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 革命问,啥字? 他又瞟了一眼革命的脸,不说了,用手在那地上把那石井山万岁五个字写出来。 革命就气得脸色铁青,挥身发抖,说他妈的,你写出来比说出来更该罪加一等、再 加一等。 这加一等、加一等、再加一等,就决计把他枪毙掉。枪毙就要开万人大会公审 他,公审就须有一个陪审的人。时间正是在秋收前的一个集日,说是万人大会,那 一天河滩上最少去了五万人。一里宽、二里长的河道上,人头像了摊在麦场上的黑 豆粒。而且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那证明他们身份的小红本。秋天的日头在天空黄 爽朗朗,温暖像文火一样烧着、飘动着。沙滩上的人们,是从左右十里、二十里、 几十里的乡下赶来的村落庄子的人,为了开会又赶集,就把那河滩挤得水泄不通。 那胸前的红本儿,便红成了一片火海,其热闹的景光,直到三十年后,受活人在魂 魄山上出演绝术才又出现过,余其的光阴里,是谁都未曾见过的。人挤着人,肩靠 着肩,吵嚷挤着吵嚷,如万马齐鸣样。可就在这空前绝后的景光里,茅枝婆首先被 革命捆着绑着带到万人大会的台前。因为她是女的,因为是拐子又没有让她拄拐杖, 尽管有两个人架扯着她,她还是走路一歪一仄,像三只腿的蚂蚱在台上跳着样。这 一跳,她脖子挂的纸牌就摇来摆去,系纸牌的绳子就把她的脖子磨出了一条红血印。 那时候,她才过四十岁,头发乌黑,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对襟衫,没有绾着的乱发, 在布衫上飘着就如水面上漂着一蓬草。那挂着的白纸牌上,写了反革命、女地主六 个大字,像为了明证那六个字,她新近领到的那个小黑本,也被贴在那六个字的正 上方。 她一到那台上,数万人的会场便如被挨了一闷棍样静下来。 谁能想到,带上来的竟是一个女的、一个瘸子。 审问也就开始了。 她被按着跪在台前,一脸死灰苍白,嘴唇又青又紫,像一张白纸上画了两道菜 色的线。然后那流水样的一问一答便从大喇叭里播到河滩的旷野上。 问,你是啥成分? 答,大地主。 问,犯了什么罪呀? 答,现行反革命。 说,把事实经过说一遍。 她就说,我不是红军战士,可我硬说我到过革命圣地延安。我不是革命后代, 可我硬说我爹娘都在省城那儿参加过丁卯兔年的铁路大罢工。我不是党员,可我硬 说我当红军时候就入了党。我说我是红军我却没有红军证,我说我是党员我也没有 党员证。其实我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躲藏在耙耧山脉里的大地主。我家解放前有 几十亩的地,有几头牛和一辆大马车,还有长工和短工,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 口的日子。她说,革命呀,同志们,贫农下中农们,你们看一看,我罪该万死吧, 该和石井山一道枪毙吧。 人家就又问,解放前你家吃的啥? 她说,啥好吃啥。吃不完的白馍、扁食倒了喂猪,也不让长工、短工们吃。 问,穿的啥? 答,绫罗绸缎。连马棚屋的帘子都不是秫秸秆,都是黑绸缎子。 问,解放后这些年你在干啥呀? 说,我日夜都想着变天,重过解放前那吃不忧、穿不愁的日子。 就不再问她了,就对着台下的成千上万的人头唤,对这样一个现行反革命和女 地主,社员群众,你们说咋办呀?! 台下就举起了林地样胳膊叫着答: 枪毙她—— 枪毙她—— 那狂呼乱叫的应答就决定了她的命道③。在审完了那教了三天书,名叫石黑豆 又叫石井山的先生后,把他拉到河滩头地上枪毙时,也把她拉架到了那儿去,让她 和石井山一块跪在挖好的一个土坑边,都在他们的后背上插了枪毙时才插的木牌子。 日光明丽,白亮亮照在河滩上。天空是一世界的碧蓝色,连一丝一朵的白云都没有。 河滩大堤那边的玉蜀黍已经该掰了,缨儿干成黑红挂在棵秆上。空气里有黄灿灿的 玉蜀黍的甜味,也有人群跟着跑动、挤拥、狂呼的汗味。时候到了革命要开枪的时 候里,那才二十二岁的老师石井山,吓得如一摊泥样瘫在土坑边,有屎尿的臊臭从 他的身下漫出来。可是她,中年茅枝,这时候忽然脸上的苍白就没了,嘴唇上的青 紫也没了,她跪在那,平静得如人在道上走累了,跪在那儿歇息一会样。 革命到那很快要死去却还活着的小伙子身后问,还有啥交待吗? 他哆嗦着说,有。 革命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