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1) 料不到的不光是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他们人人遭了劫灾了,且在这一夜 之后,在戊寅虎年岁末的日子里,悄然间又生发了一场覆地翻天的事情了。 时光应是酷冬哦,可酷夏却跳过春天来守着耙耧山脉了。日月一定是神经错乱 了,有了疯癫。这半月,山脉上虽然热,那热也还属是冬天的温暖哩,可在这一夜 过了后,日头就不是了冬天的透黄了,而是了夏天的炽白呢。林地是在早几日冬暖 中泛了绿色的,可眼下树就发了旺芽了,草也显着深翠了,枝叶间也有了许多知了 的叫声了,有了麻雀热天那烦躁的叽喳了。山上呢,有了夏日里远山近岭间蒸腾起 的白烟了。 夏天就到了。 是悄无声息到了的,也是哐当一声到了的。受活人最先起床的,是有小儿麻痹 症的孩娃儿,昨儿夜,他把脚底的玻璃碴儿拔出来,擦了血,包了脚,哎哟、哎哟 疼到天将亮,才恍惚悠悠地睡进梦里边。可是呢,一觉醒来时,口却渴得很,嘴唇 像夏天的沙地样,也就先人一步醒了呢。 屋里有嗡嗡灰灰的响声儿,是蚊子如期地从哪飞入夏天了。 孩娃儿揉着眼,小儿麻痹的萎脚上跳着疼一阵,像遭了蜂蜇样,虽后疼到麻木 了,也就近着正常了。渴极呢,他想找水喝,可把揉眼的手拿下时,冷猛看见日光 从大高的玻璃窗口烧进来,把这耳房照得像满屋子着了火。墙上是粉白,这会儿那 粉白的墙上好像有淡淡的细烟缭绕着。空气中有了只有夏天的日光里才有的金色的 飞尘儿,有了只有夏天才有的一股淡淡闷闷的煳焦味。他有些迷惑哩,昨儿夜,所 有耳房的受活人都在坐着呆怔着,唉声叹气着那被人劫去的钱,骂着上边的人,剧 团的人,说明儿走了一定要到上边去告状,一定要找到县长告状哩。模样是他们痛 苦不堪哩,一夜不会睡觉哩,可这会儿孩娃醒了时,却看见满屋都是赤身睡着的庄 里人。日头已经老高了,他们个个都还呼噜噜沉睡得如了石板挡在喉道上,且都把 被子蹬到一边了,赤裸着光身子,有的单盖一个薄单子,有的只在肚子上盖着他的 布衫儿,遮着肚脐眼儿怕肚里淫了风。 真的到了夏天呢。他渴得喉咙生了烟,起床出门到有水龙头的耳套屋里拧水喝, 把龙头拧到末底处,那龙头里却是连一滴水珠都没哩。 又拧另一个水龙头,也是没有一滴哟。 他从耳房出来了,要到纪念堂外边找水时,纪念堂的大门却从外面锁上了。原 来那大门都是从里扣上的,在屋里开了扣儿一拉拽,那双扇的红漆大门也就打开了, 可是这当儿,他拉了几下都没拉开呢。他是孩娃儿,不知晓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了, 外面不光是冬天不在了,夏天跳过去春日守在山上了,且所有的事情也都乾坤翻转 了,和世界改了朝代般不再一样了。他哐当哐当地拉着门,有些生气地对着门外唤 : “开门呀,渴死我啦。” “开门呀,我快渴死啦。” 紧接着,门外有个圆全大人冬地一脚踢在了门板上,扯着嗓子对着门里问: “睡醒啦?” 孩娃儿说:“我快渴死啦。” 门外就又问:“别人醒没有?” 孩娃说:“还没哩。你把门开开,我要喝水哩。” 人家重又问:“光渴呀?饥不饥?” 孩娃说:“不饥哩,光是渴。” 人家就笑了,冷冷的,声音粗哑着,听起来像专门开车拉出演道具的那个壮司 机。那司机一身都是石头样的肉,低胖着,肩和门板一样宽,一只手能把汽车上的 轮胎举起来,还能一脚把道具箱子从车箱的这头踢到那头去。孩娃是听出了司机的 声音呢,他说叔:“我渴哩,你把门开开。” 司机说:“想喝水了?去把茅枝婆叫过来。” 孩娃就到水晶棺错对门的第二间屋去叫了茅枝婆。她也正在起床呢,屋子里睡 着的四个外孙女,还有瘫媳妇,她们也竟和男人们的屋里一样儿,沉睡着,都把被 子推到一边了,裸裸地把身子晾在外边儿。孩娃儿看见茅枝婆的身子像一捆一碰就 散的枯柴火,看见瘫媳妇胖虚虚的睡在那儿如一大蓬儿草,看见桐花、榆花、四娥 儿,她们人虽小,一排儿躺卧着,可她们胸脯上的个乳馍儿①却都鼓鼓胀胀哩,暄 虚柔软得如刚从笼里蒸熟的白馍哩。他忽冷猛地明晓了为啥都把那叫成乳馍了,忽 冷猛地觉得越发地口干舌燥了,又饥又饿了,忽冷猛地就想爬到那乳馍头儿上猛猛 地吸吃几口了。更为重要的,是他看见了槐花睡在窗口下,躲在最边上,和别人隔 了一些空档儿,像怕别人离她近了样。铺了一床红亮亮的鲜单子,人在窗口的亮光 里,单穿了一件三角条儿裤,胸上戴了只有城里姑女们才戴的又尖又圆的白罩儿, 其余别的哩,全都赤裸着,鲜明明地露出她那白鱼、白蛇样的身子了,孩娃儿就闻 到她身上青柳香香的味道了。他看见她腿上、肚上和脸上都白得如月如玉呢,嫩得 和刚出窝会飞的鹂雀样。他很想蹲下去摸摸槐花的白身子,想趴在那儿去她身上亲 一下,叫她一声姐,再拉拉她那被枕在头下的手,可是呢,茅枝婆醒了呢,她坐了 起来了,正在床头翻找她夏天穿的单衣哩,嘴里嘟嘟囔囔说:“这天气,这天气。” 便把一件土绿的布衫从枕头下翻出来披到身子上,忽然就看见孩娃儿立在门口了。 茅枝婆说:“脚不疼啦?” 孩娃儿说:“我渴得很。” 茅枝婆说:“喝水呀。” 孩娃儿说:“大门从外边锁上了,人家让你过去哩,是开车的那个人守在门外 哩。” 茅枝婆就听得有些懵懵懂懂了,眯缝着眼瞅着孩娃儿,又冷猛地想起了啥事儿, 和有啥儿事情得了印证样,她的脸上原有的枯黑里渗了白,立马从地铺上爬着站起 来,跟着孩娃儿,穿过摆了水晶棺的大厅堂,到大门口猛拉几下深红色的门,脸上 的惨白就厚如密云了。 她对着门缝朝外唤:“喂,你是谁?有话了把门开开说。” 见没有回应声,她便又唤道:“我是茅枝婆,你把门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