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3) “给你们说了实话吧,柳县长犯了大事啦。柳县长不犯事那县上的乌龟王八敢 抢你们的钱?柳县长不犯事我们也不会把你们锁进列宁纪念堂。”茅枝婆也就哑然 了,任由着人家边说边朝磕台的下边走,只留下脚步声锤样敲在那青石磕台上,敲 在纪念堂的砖石墙面上和受活人身上。 天像已经闷热到连呼吸都不再顺畅的田地呢。人都心慌气乱哩,都是一身的汗, 口干舌燥了,都有些果真渴起来,饿起来。孩娃儿本是因了渴他才起床的,才最先 知晓纪念堂的门从外面锁上了。这一会,他已经渴到极处儿,渴得发不出要喝水的 声音了。聋子嘟囔说,日他奶奶哩,去哪弄些水喝喝。哑巴指着自家的喉咙直跺脚。 水龙头里没有水,可每过一会儿,就有人去拧着龙头试一试。茅枝婆想起了孩娃了, 她扭身瞅了瞅,看见孩娃不知啥儿时候和他堂叔一道团在一个墙角儿。他躺在堂叔 的怀里边,像一个吃奶的娃儿躺在娘的怀里边。堂叔过了六十三岁了,是跟着出演 团烧饭的,他摸着孩娃的头,扶着孩娃的腰,对走来的茅枝婆一连声地说: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茅枝婆把手放在孩娃顶门摸了摸,像摸了一团火,忙迭儿又把手往后闪一下, 再接着摸了一阵子,就又去拍了几下纪念堂的大门儿。 门外的说:“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茅枝婆说:“孩娃烧成火炭啦,求你们递进来一碗水。” 门外的便对着别旁的处地里唤:“要水哩——” 别旁处地儿的司机答:“让他们掏钱买——” 门外的又对着堂门道:“想喝水?拿钱来。” 茅枝婆怔一下,对着那门说:“你们还有一星半点良心吗?” 外边的说:“你就权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茅枝婆想了一会儿:“多少钱一碗水?” 外面的大声答:“一百块。” 茅枝婆惊了一下儿:“多少呀?” “一百块。” “你们真的一丁点良心都没有?” “说过啦——你就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孩娃烧得和火炭一样呢。” “那就快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也就不再说啥了,人们都望着茅枝婆的脸。茅枝婆万般无奈地瞅着墙角处地儿 孩娃的叔。堂叔的脸上便挂了一层慌张把头钩了下去了。庄人们又陷在死静里,像 人都落进了坟墓样。死静里,猴跳儿就从哪儿到了堂门后边了,他对着门外大声地 说: “一碗水哪值一百块钱呀。” 人家说:“人都快死了,你要钱干啥呀。” “一块行不行?” 人家说:“去你妈的吧。” “十块行不行?” “去你妈的吧。” “二十呢?” “去你妈的吧,五十也不行。” 猴跳儿便再不言声了。这当儿,茅枝婆回了一趟耳房屋,拿了几张十块的和一 叠儿零碎钱,过来对着门外唤:“八十块钱行不行?”人家说:“一百块钱一碗井 拔水①,二百块钱一碗白面汤,五百块钱一个馍,要了你们要,不要你们就死在里 边吧。”茅枝婆便二话都没说,把那一百块钱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过一阵,门外就 有了乱纷纷的声音了。以为会把门打开,端一碗水从门缝递进来,可人家却把一把 梯子靠在了门上方,爬上去,敲了敲门上方的小格玻璃窗,让从里边把窗子打开来, 把一碗水从窗子递了进来了。从里边开窗接那水,是猴跳儿站在哑巴的肩上上去的, 他看见窗外是一张二十几岁的脸,平头儿,泛红色。他对那张红脸小声儿说,你今 夜把这梯子靠在窗口上,我给你一千块钱行不行?那张脸立刻就白了,说我还要命 呢。慌忙走下去,把梯子移到一边了。 时候置在午间里,酷毒的日头烈烈炎炎悬在正顶上。天像已经热到要烫死人的 田地了。受活人都如晒蔫的草样回到了各自耳房的屋里躺下了。因为从窗上接了水, 猴跳儿的心里就有些窍开了,他和几个男人们在纪念堂各个屋里的角落、门道就找 到了两个空箱子,一把旧桌子,垒起来,人是正好可以够着窗子的。悄悄地爬上去, 就看到外面又空又静的山脉了。不知昨儿还满山遍野的游人都往哪去了。为啥今儿 游人连一个也不再上山了。拉了半年道具的大卡车,就停在纪念堂前的一棵大树下, 那些圆全的男人们,果真七八个,也都躲在大车旁的树阴里。他们已经吃过午饭了, 碗筷西北东南地随处儿扔。有人在树下打扑克,有人在树下铺了草席歇午觉。不消 说,那三十几岁的矮胖司机是他们这些人的组领哩,他单穿一个裤衩儿,睡在人群 边的一张光床上,好像并不为受活人不把钱从门缝塞出来着急哩。好像他们把一切 都安排得停当妥帖呢。通往山下那宽敞的洋灰坡道上,在日光下泛着白色的光,像 生了一层烟尘哩,亮堂洁洁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也许是因了天气热,昨儿上山的人 都下山回家了,今儿又因了天热人们都不再来山上游览了;也还许,昨儿山上的人 是今早被管理的人赶了下山的,被啥儿谎语骗了下山的;而今儿,要来山上的,又 在山下的哪儿被人挡了回去了,骗了回去了。总之哟,山脉奇静着,除了那七八个 圆全的男人们,再也没了别旁的人。 从窗上望出去,能看见纪念堂四周的松树、柏树,沟崖边的栗树、槐树都在炎 热里碎芽齐全呢,一片绿色儿。有了绿色,知了也就悄然生成了,在枝叶间叫得水 流潺潺呢。坡脸上的野草和荆棘儿,转眼间都撑着蓬蓬绿色了,那绿间也有了许多 的蚂蚱和别的虫儿的鸣叫、飞跳了。 满山野都是绿色的清新哩。 日光越酷烈,那绿便越发地旺茂着、诱人着,山野也越发地显着广阔无边哩, 因了此,也就越发地觉出被锁在纪念堂里的困顿和憋闷,人如被锁进了笼子一模样。 他们在这个窗口看一会,又把箱子、椅子移到那个窗口看一阵,就明证了困在纪念 堂是被锁在箱笼了,且那箱笼还是悬吊在半空里,任你从窗里走出去,也是无法下 落到外面脚地的,后边、左边和右边,三面的窗下都是崖壁儿,距地几丈高,只正 面窗下稍低些,窗子离地也还有两层楼房的模样儿。倒是磕台前,门框上的窗子是 用肩扛了就可爬上爬下的,然恰在那儿,留着两个年轻的哨子守在门口上,且为了 万中的一,他们也都始终在身边放了两根三尺长的棍棒儿,以备万一时猛地持着棍 棒打上去。 从窗上逃走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更别说受活人绝多都是残缺了,就是圆全人 又哪敢从窗户跳下哦。又哪能从人的眼皮下面下了山去哦。 从窗上爬下时,下面的人都看着猴跳儿的脸。他的脸上是一层土灰色,像正走 路的迎面碰在了墙上样。 问:“咋样儿?” 说:“一点半星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