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4) 也都死下了这条逃的心。倒是把几扇窗子打开来,使纪念堂里通风顺畅啦,呼 吸里有了山野气,人可以静静地呆在各自的耳房屋里坐着、躺着了。时间像牛马的 蹄子落在草地样,无声无息又慢慢腾腾地熬过去,到了终于日过平南时,门外的对 着纪念堂里有了大声的唤: “喂——饥不饥?” “喂——渴不渴?” “——饥了、渴了把钱从门缝塞过来,我们把汤、饭给你们从窗口递过去。” 那唤声从门缝挤进来,在纪念堂里响得亮亮闪闪着。可受活人却是没有一个回 应哩,就让那唤声、叫声如风样吹了一阵自个散消了。然而散消了,却是把人们的 饥饿都唤醒过来了,如把一群群的牛羊从昏沉的梦里叫醒了,每个人的肚里便都有 了一群牛羊在奔着跳着了。一天的时日就这样要走将过去了,黄昏快要来了哩。就 在这当儿,忽然间纪念堂的窗子上有了丁当声。有人从耳房出去看了看,回来说人 家把所有的窗子钉死了,像谁都知晓人家肯定会钉死窗子样,像横竖他们都残缺, 谁也没能耐从窗上走出去,就索性由人家钉了去,于是谁也没有理讪说话的人,理 讪那钉窗子的丁当声,依旧都软塌塌地靠墙坐着或躺着,不说话,用死默抗着饥和 渴,像用蚊虫去抗着越烧越近、越烧越烈的火一样。 钉窗子的锤声惊蛰雷样响在人们空格朗朗的胸膛上,响一下,每个人的胸膛就 要朝上轰隆掀一下,从日过平南,直到黄昏降临那上百里漫长的时光里,受活人就 在轰隆当当地响声中熬了过去了。 渴和饥饿又一次在往日的黄昏饭时袭着过来了。有人睡着了,这时醒了来,有 人沉昏着,这时还仍然沉昏着。窗子上的日光已经由炽白转成灿黄,又变成血红了, 已经从堂前窗上,移过列宁的像和水晶棺,转到纪念堂后的窗上了。那一格一格的 玻璃上,如挂了红绸一样呢。从屋里能看见露在外面钉窗的大钉盖,像举在那窗上 的小帽呢。说到底,他们都是圆全人,几丈儿高,下边又是陡崖和沟壑,也竟能轻 易地把那钉子钉上去。茅枝婆是一直没有躺下的,一直坐在那儿痴痴地望着门口儿。 从那门口恰巧能看见大堂中央的水晶棺,能看见水晶棺上那只有十几、二十个人按 了退社手印的生白布。没人知晓她整整一晌望着那儿想了啥,直到这落日时分里, 她把目光从那水晶棺上收了回来了,望了望她的四个外孙女,桐花、槐花、榆花和 四蛾子,又望了望瘫坐在耳房对面的瘫媳妇,像对着她们问,又像随口自语样。 “都饥吗?”她问道。 她们就都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了。 “有钱就买吧,”她说,“人不能饥死哩。” “天黑了,”瘫媳妇说,“也许明儿人家便会开门哩。” 茅枝婆就到了另一间屋,望着那满地坐着躺着的庄人们。 “饥了就买吧,”她说,“人不能活活饿死哩。” 人都无言着,只扭头看了看窗外的落日和光色。 又到了下一间屋子里。 “我说呀,该买就买吧,人不能活活饥渴死。” 再到接着的一间屋子里。 “该买就买吧,活人不能饥渴死。” 她是一间一间屋子都去说了的,尾末呢,终是没人去买一碗水,或买一个馍儿 吃。一个说,我身上连分文都没了,另一个就说道,都他奶奶的让人偷光了。就都 说身无分文了,渴死饿死也只有活该了。 就这么走进黄昏里,又走进了夜黑里。门外的人,在夜饭的前后不停地朝着里 边唤,说饥吗——渴吗——饥渴了就把钱从门缝塞过来。然受活的人,除了谁委实 难耐了,拿五十块钱塞出去,从窗户里换回半碗水,却是没有一人去接那话儿,没 有谁舍得用二百块钱买一碗面汤喝,用五百块钱买上一个馍儿吃。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来了时,受活的人已经饿得个个都眼窝儿大深,眼珠像要从眼眶流出来, 走路都要扶着墙壁挪移了,可日头却还如前几日样毒烈呢,从玻璃窗中透进来,活 脱脱如烧红的捆捆束束的铁条从窗外伸了进来呢。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下了血口子。 为了弱减那干渴,人们都不在自个耳房了,都到了大厅里,或原先有水龙头的茅厕 里。那里有些潮湿哩,可也有堆着他们自个儿的屎尿味。门外的人是铁定了心要和 受活人熬煎下去的,他们晓白受活人是终要被干渴和饥饿熬垮的,终要自个把钱往 外掏拿的,所以哦,除了每到饭时他们在门外大声问着饥不饥,渴不渴,余剩的时 光里,也并不如何地恶对受活人,只用时光煎熬他们就够了。 也就终于把他们熬垮下来了。 在第三天的午时候,外边的人又对着门里卖东西样大唤着: “喂——要水吗?一百块钱一碗水——” “喂——要汤吗?白面鸡蛋汤,二百块钱一满碗,满得从碗边四处儿流——” “喂——要馍吗?细白的白蒸馍,大得和孩娃的头一样,和媳妇们的乳馍样; 黄焦的葱花油烙馍,黄的和金子样,香得和油饼样。喂——要不要——五百块钱一 个白蒸馍,六百块钱一张油烙馍。” 他们就在那门口不停歇地唤,有时还爬到梯子上,露出一张脸,笑着朝里望一 望,再把唤过的话推开窗子,像广播喇叭样朝里大声说上十遍、八九遍。然后呢, 就端着一碗水从窗口伸进来,问着要不要?要不要?不要就倒了。便果真从半空把 那一碗水泼到纪念堂的大厅了。水像一片银白的珠子哩,在半空猛一闪,哗地一下 落在了那大理石的脚地上,那脚地立时一片水湿了,一片灰土的泥润了。还把馍伸 到窗口里,要不要?要不要?说着在窗口像喂鸟样把又白又大的蒸馍揉成碎末儿, 让那末儿全都落到窗外边,只在窗里留些浓浓厚厚的馍香味,如饥荒的年月里,从 哪儿飘来了一丝麦香般。就这么说道着,揉着馍花儿,往纪念堂的脚地洒着水,便 把所有的受活人都诱到纪念堂的大厅了,都到那门的后边了,坐着或站着,看着那 水一碗一碗地泼洒着,馍像沙粒样从窗口落到外边脚地上。 午时的日头是烈酷到了不能再酷烈的田地里。数百年间里,天都没像这时热酷 过。笼箱样的纪念堂里没有一丝儿的风,空气如被人们吸完了样,谁都想出汗,谁 的身上都没有水儿汁儿可往外流哩。仿佛着,再这么热下去,人身上的血就要从汗 孔流将出来了。两天前,一天前,人们屙尿到厅堂茅厕中的粪物因着没水冲,到眼 下,它酵发的臭味便浓烈烈地在屋里漫散了,像蒸汽样把人们包围了。 泼水揉馍的圆全人,都从窗口退下去睡午觉了。世界一下便又沉浸了坟样墓样 的静和闷里了。厅堂里的受活人,都渴的饿的虚脱了,满世界坐着如瘫了一样了。 个个的嘴唇都是枯白色,像干裂了的沙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