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5) 纪念堂外,除了那些圆全人的说话声,再也没有别旁他人的声音了。就是说, 三天来没有别旁的啥人上山哩。没有别旁的啥人知晓这山上生发了如何塌天陷地的 事情哩。没人知晓,受活人被困在山上的列宁纪念堂,三天三夜水米不打牙儿了。 没人知晓,小儿麻痹的孩娃儿发了烧,这三天每喝半碗水,都得从门缝朝外塞出去 五十或者一百块钱哩。 真的是熬将不下去了呢。孩娃的堂叔已经饿昏在了堂厅的一根华表立柱旁。 马聋子已经在一面墙下一天一夜不动了,似乎连他的眼珠也不想再动了。 跟着出演烧饭的一个残媳妇,她渴得无奈了,就用碗接了她的一口尿。接了她 又喝下了。喝了她又在一边干干地呕吐着。 就到了这个田地时,到了第三天午后正热的时候里,茅枝婆从她的耳屋那里出 来了,拄着拐,扶着墙,一脸干灰色,是那种被火熏火烤了几天几夜的干灰色。她 的头发乱乱白白着,如是一蓬儿白干草,身上的土蓝布衫儿,原是合身大小呢,这 时候也显得大得如一竿枯竹架了一件肥胖的布衫了。她从屋里走出来,庄人们并不 在意哩,就像这三天她和人们一样儿,不是这里躺躺就是那里坐坐一模样。可是的, 这当儿她开口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使人们不能不去看她了,不能不一字一句听她 说话了。外面的人,从窗口外屋里泼水揉馍时,她是不在大厅的,可泼水、揉馍的 事她也都一清二楚哩。她出来立在耳房的一个墙角旁,左手拄了拐,右手扶了墙, 立在那问了一句话: “不泼水揉馍了?” 人们只抬头瞟了她一眼。 她又说: “我知道大伙身上都还有钱,还知道谁谁的钱是放在哪,不信了咱们都把各自 身上的衣裳脱下来让人找,或者把每个人铺下的砖都掀起来让人翻。” 她还说: “活人不能渴死、饿死吧,一百块钱一碗水,二百块钱一碗汤,五百块钱一个 馍,买了就活着,不买就死掉。你们说买还是不买吧。” 末了说: “都不用各自藏着那钱了,自家的钱买水自家喝,自家买馍自家吃,信我一句 话,没钱的人渴死、饿死不会花你们一分一文哩。” 然后呢,厅堂的死静里,便有了人们翻动目光的响声了,便都把目光哗哗啦啦 滚着朝墙角这边望着了。仿佛自家的私藏被茅枝婆看见了,自家那谁都不知的要命 的短处被茅枝婆一语揭穿了。有些恨她呢,又有些不好意思呢,更有谢她把隔着的 一层窗纸终于捅破在大厅大堂了。可是哦,却还都是瘫坐在原来的处地旁,你看看 我,我看看你,宛若茅枝婆说的是别旁的人,而不是自个呢。宛若别人拿钱买了一 碗水,万不会不给自己喝一口;自家若拿钱买了一个馍,也不能不给别人吃一口。 更为令人忧心的,害怕的,是倘若你先拿钱去买了,人们会突然冲上去把你暴打一 顿呢,会骂你祖宗八辈子,说日你奶奶哟,你身上有钱却让我们在这又渴又饿了三 天三夜哟。然后就把那钱给抢了,去买馍、买水、买汤了。于是哦,就都依然木呆 呆的坐着不动哩,依然的一言不发像厅堂压根没有人。 空气是越发浑臭了。 越发滞重得如凝着的茅厕的粪池了。 厅堂里的静,也像有片树叶或雀毛落在脚地上,就准定会把脚地砸下一个坑, 擦着华表柱子落下会把柱子撞裂一条缝,倘若那落叶或羽毛打着旋儿飘到列宁的水 晶棺材上,是一定会把水晶棺的盖子砸成玻璃碎片一样的。真是的,静到了天极的 处地里,再也走往不到静的深处了。闷到了天极的处地里,再也无法更闷了。望着 茅枝婆的脸,慢慢地,那些目光也都有些无缘由地不知所措了,无缘由地落在地上 望着脚前的哪儿了。 慌闷闷的时间是就这样一星一点过去的,像头发一根一根被时光数了过去样。 许是过去了漫长百里儿,也许就过去了数几根头发的工夫呢。接下呢,茅枝婆就把 她的目光落在小儿麻痹孩娃的身上了。 孩娃是坐得最靠厅堂门口的一个偏角儿,身子倚着门旁的墙,从窗口倒下的水, 都已经流到他的脚前了,已经溅到他的脸上了。人家倒水时,他是差一点就要张嘴 去接那水的,又生怕接不到,就瘫坐在那儿没有动。不消说,他脸上也是一脸饿极、 渴极的苍白和死灰,浮肿着,有些亮,像一个坏烂了的苹果或桃子啥儿呢,可他的 嘴唇哦,却有几道干裂裂的血口子,肿得老高老厚呢。茅枝婆望着他,他也看着茅 枝婆,就像看见了长相像了自己娘的人,想去唤认一下子,又生怕认错样,眼巴巴 地望过去,似乎是在等着人家来认他一模样。 茅枝婆就那么望他一会儿,唤叫说: “孩娃儿。” 他应着嗯了一下子。 她问他:“想吃吗?” 他点了一下头,却又说:“渴得很。” 茅枝婆说:“把你缝在裤兜里的钱给我吧,我来给你买。” 孩娃便果真当众把自己单穿的一条长裤脱下了,露出他穿的花布裤衩了,那花 裤衩上有一个缝上去的白布兜,鼓鼓囊囊,口儿也是缝着的。钩下头,孩娃用牙把 白布口袋的缝线撕咬开,从那口袋里取出了指头厚的一叠儿全是百元票脸的钱,索 利利地抽出一叠交给了茅枝婆。茅枝婆过来接了那些钱,数出六张来,把剩下的又 还给了孩娃儿,然后过去连拍几下纪念堂的门,说要一碗水,再要一个馍,就把那 钱从门缝塞了过去了。 转眼间,一碗水和一个馍就从门上的窗口递了过来了。孩娃儿便到门后中央处 地接了水,拿了馍,当众就咕咕咕地大口喝水,大口吃馍了。他是孩娃儿,谁也不 管不看哩,喝水的声音粼粼哗哗响得如有一条河从大厅流过去,吃馍嚼着的声响儿, 金黄喳喳地如庄人们改善日子用油锅炸了啥儿油食呢。 他就那么无所顾忌地狼咽着。 馍香味像一阵旋风样立马在纪念堂里盘旋起来了。嚼馍的声音立马在纪念堂里 水漫汪汪了。他的人不大,十几岁,右腿枯的和麻秆一样儿,人瘦得和麻秸秆儿样。 日常间,他张大嘴时,那嘴里也是塞吞不下一个鸡蛋的,可是这一会,他瘦小一个 人,竟能把嘴张到小碗口的尺寸哩,竟可以三嘴两口,就把那兔头样的蒸馍咬下三 分有二呢。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到了他的馍上了。聚到他香极香极的吃相上边了。 谁都不说话。 谁都在用眼吞着他的吃相儿,拿耳朵吞着他吃馍的响声儿。猴跳儿在边上用舌 头舔了舔他干裂苦痛的裂嘴唇。马聋子不知为啥用手把自己的嘴给捂上了。桐花、 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她们不看孩娃儿,只盯着她们的外婆茅枝婆,仿佛立在孩娃 身边的茅枝婆会冷猛从哪儿摸出一叠钱,给她们每人买上一个馍,买上一碗水。 大约已经过了午时了,时光和屋里的空气都被孩娃嚼得七零八碎、吱吱喳喳呢。 突然间,马聋子他把自己的裤子解开了,嘟囔说:“人都快死了,要钱干啥呀!” 便从他的内里的裤衩的哪儿摸出了一千二百块钱,大声地对着门外唤: “给我两个馍,给我两碗水!” 就把那钱从门缝下边塞了过去了。 便有一张三十几岁的笑脸出现在了窗口上,把馍和水从窗口递了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