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6) 哑巴是嗷嗷叫了几下,跺跺脚,突然回到他睡的耳屋里,从墙下朝着铺的中间 点着砖个儿数,到第五时把铺下的那块砖头掀掉了,从中拿出一个几层厚的塑料袋, 抽出一沓钱,一边走着一边伸出三个指头嗷嗷嗷地叫。茅枝婆便接过那钱对着窗口 的笑脸说:“他要三个馍,再要三碗水,这是一千八百块钱你数数。”便把那一沓 钱递到从窗口伸过来的手里了。 那笑脸接了钱,并不去数呢,就扭头对着纪念堂的下边叫:“快一点——三个 馍——三碗水。” 事情就这样乱蓬蓬地开始了。受活人是谁也不再避讳谁了呢。如了茅枝婆说的 一样儿,他们的钱三天前被人偷了抢了呢,可谁都还留有一些体己的钱。媳妇们当 众把她们的布衫解开了,她们的布衫里多都缝有口袋儿,那口袋里是都缝着存钱的, 有人没有在布衫里边缝口袋,可她避开人群到茅厕去一会,转眼出来她手里就拿着 几百块钱了。 孩娃的堂叔坐在那儿没有动,他把他的裤腿撕开了,撕开了就有了几百上千的 钱。 在外出演活到了一百二十一岁的那个老拐子,他没有到他的衣裳里边去取钱, 没有回耳房去取钱,他到列宁水晶棺旁的脚地上,爬着往水晶棺材的下面摸,就摸 出了一个城里人才用的皮钱包,那钱包胀着大肚子,里边塞满了簇簇新的百元大面 票。他不知从那百元大票中到底抽了多少张,嘴里嘟嘟囔囔说:“日他祖奶奶,人 都没命啦,还要钱干啥。”他没有买那蒸馍哩,也没有买水哩。他买了三个油烙馍, 买了三碗面汤儿。油烙馍果然烙得黄焦喷香哩,面汤也果然做得稀稠适口哩。三个 油馍三碗汤,他从窗口把碗、馍接下来,先放在脚地上两碗汤,左手端碗右手拿了 那三张油烙馍,过去摆到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才回来又端了那两碗汤。水晶棺材又 光又亮呢,他的汤馍摆上去,像摆在皇帝的玉石饭桌上。那样儿,不像是他饿了要 吃哩,是要对人们说,吃吧,喝吧,能活着就行哩;对人们说,钱有啥用儿,有啥 稀贵哩,吃食才是天下第一贵重的物。他嚼馍嚼得牛吃草料一样响,喝汤喝得水过 沙地一样响,只管了吃,只管了喝,谁也不看哩,像他是在戏台上演一个饿汉一样 儿。 就有许多人都在看着他的吃相儿,又有许多人不知从哪摸出了钱,也和他一样 手大脚大地去买面汤、油馍了,买着说:“奶奶的,人都活不下去啦,既吃就吃好 的吧,就喝好的吧。” 这当儿,断腿猴是一直躲在人群边上不动的,只在那儿看着别人吃,看着别人 一冷猛地从哪摸出了钱,那就看见那演一百二十一岁的老拐子,一边趴在水晶棺材 上吃喝着,一边又不时儿要低头看一眼水晶棺材的脚地边,看那一刚儿他去水晶棺 材下摸钱的处地儿,猴跳儿他就在心里存下疑处了,骂了一句说:“日你奶奶呀!” 不知是骂那老拐子叔,还是骂自个,接下就把自个在台上跳刀山、过火海特制的硬 底鞋子脱掉了,就从那臭鞋窝中摸出了十几张的百元大票儿,买了馍汤也吃了喝了 起来了。 吃着和喝着,猴跳儿还不时地四处张望着,不时地把目光落到老拐子叔要不断 偷偷瞅着的水晶棺材下的脚地上。 厅堂里,是一时儿腾闹起来了,你要两个馍,我要一碗水的唤声从这、从那、 从一老天下里叫了出来了。庄人们都拐着瘸着朝纪念堂的门口挤。学着老拐子的话 儿说:“就是呀,他妈的,人都饿死了,还要钱干啥!” 说:“吃呀,喝呀,吃死喝死也不能饿死、渴死哩。” 说:“别说是一百块钱一碗水,就是一千块钱一碗我也不再受这死罪啦。” 就满厅堂都是吃馍,喝水的声响了。 满厅堂都是朝着窗口递钱的手和胳膊了。 日头是闷热黄朗哩。有人一口气喝下一碗水,又把碗和一百块钱朝那窗上递, 大声叫着说:“再给我一碗水,再给我一碗水。” 有人几口就吞下了一馍,叫着说:“再卖给我一个馍,再卖给我一个馍,我也 要那油烙馍!” 可是呢,就是这当儿,纪念堂大门上的四个小窗都被推开了。四张圆全人的脸 露在那儿了。中间那司机的脸上,没有别旁圆全人那得意的笑容哩,他把头从窗外 伸着朝里看了看,扯着他的嗓子大声说: “你们早几天这样还用饿这几天嘛!” 他又唤: “对不起你们啦——馍涨价了——八百块钱一个哩,水也涨价了,二百块钱一 碗哩。” 猛冷地,厅堂里的受活人都一片鸦静了,没了声息呢,像那司机冷猛在一片火 上浇下了一桶水。那举着钱要买馍、买水的,有的把胳膊缩了回来了,有的愣怔着, 胳膊还举着,钱还在手里边,窗口的圆全人猛地就把他手里的钱给夺走了,她就对 着窗口的大声地叫: “你抢我的钱——” “你抢我的钱——” 那夺钱的人,就冲着厅堂里朗朗笑着说:“不为了抢钱,谁在这等你们三天三 夜呀!” 那尖叫就哑然不语了,忙慌慌从门口往后退着了,用手捂着她布衫上缝了口袋 的那个处地儿。猴跳儿就又老远看见老拐子本能地又往水晶棺材下边瞅了一眼儿, 看见列宁纪念堂满厅堂里的人全都鸦静了,都把目光看着立在那儿的茅枝婆。 茅枝婆是始始终终都立在厅堂当央的柱旁的,可槐花已躲闪到一边了,她手里 拿着半个馍,端了半碗水,吃喝得香香甜甜,又悄无声息。谁都不知她是啥儿时候 从哪儿掏钱买了的,这时正躲墙角里吃,吃着还不停地用她那依然水灵的大眼扭回 头来瞅瞅她的外婆、盲姐和儒妹。日头还如原样火烈烈地从窗口照进来,空气中除 了原先的浑臭味,眼下多了许多馍香和因了慌张洒在地上的水润气。没有吃完的, 还在那儿嚼着他的馍,喝着他的水,可比起其原先,那吃声、喝声却是小到了不能 再小了,像生怕被人听到样,像一群老鼠、雀子在偷着样。没有从那窗口买到馍、 水的,在厅堂里苦哀哀地望着茅枝婆,像望着她就立马会有吃的和喝的,都一满脸 的灰黄的后悔,如错失了活着的机口样,像立马要饿死、渴死样,个个都软绵绵地 瘫坐在墙根儿下,看一会茅枝婆,看一会窗口上圆全人的脸,把头钩了下去了。 事情是从这儿又一冷猛地变化了,窗里的那几张圆全人的脸上,都挂着赖赖的 笑。从那些脸边透过来的日光是炽白金黄的,刺着受活人的眼。那日头悬在圆全人 的头顶上,他们也都是了满头满脸的白汗儿,都把布衫、褂子脱下了,每个人大裸 的肩膀都红亮堂堂如涂抹了黑红的油。他们的组领司机是还依旧站在中央的一把梯 子上,把脸闪在中间的窗口上,依旧在声大气粗、又不慌不忙地对着里边说: “我知道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了好多的钱。出演一场每个人都有一把、两把 椅子钱,这半年不知道你们挣了多少哩。别人偷走的也不过三分之二、三分之一哩, 眼下我对你们实说了吧,你们就是给我十万、八万块钱我也不再要了呢,我就守在 这儿卖馍卖水哩。水又涨价了,三百块钱一碗水。馍也涨价了,一千块钱一个馍。 想吃了还有咸菜哩。咸菜便宜呢。只要二百块钱就够了。” 又说道: “要还是不要吧,要了就是这个价,不要等到明儿怕还要涨价哩。” 再望了茅枝婆一眼说:“我是外面圆全人的领头儿,你是里边残缺人的领头儿。 我知道你经了许多世事哩,过的桥比我走了的路还长几百里,这时候你可千万别糊 涂,别在屋里受了罪,到末了钱还没落下。” 盯住茅枝婆的脸: “就这价,馍和水你们还要不要?” 又盯住茅枝婆的眼:“要还是不要呀?对不起你了茅枝婆,不要这馍我又涨价 了,一个蒸馍一千二百块,水也涨价了,一碗水五百块钱啦,一袋儿咸菜三百块钱 啦,就是这价钱,要饿死你们就不买。想想吧,我下去歇晌③啦,想通了让他们喊 叫我。”